迈不过去的恋人

　　周末回家时，父亲正在看电视，母亲催促着吃饭，他依然拿着遥控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肖舒从房间里出来时瞥了一眼电视机，明明在放广告，不知在等什么。正准备离开，体育新闻的片头跳出来，开头的新闻简介第一条便是国乒的消息。这回轮到肖舒站在电视机前不动了。
　　国家队在欧洲巡回赛上轻松过关，……作为新生代代表的三位年轻球员赵曌、钟芒和季灵风，分别以4-1、4-2和4-2的分数斩落对手，进入赛事8强。至此赛会的8强全部产生，中国女队占据5席，拥有绝对优势。下面请看详细报道。
　　锁定前五，按照报道的顺序来说，钟芒可以排在第四。肖国栋放下遥控器吹起口哨，心满意足地移动到餐桌。肖舒继续看后续的报道，直到母亲第三次催她吃饭。不言不语地坐在餐桌上吃饭，肖舒不禁皱起眉头。这一次钟芒战胜的对手是朝鲜队，作为女子技术男子化的杰出代表，她自参加国际比赛以来，保持着对朝鲜女队队员100%的胜率。屏幕里钟芒兴奋吼叫和握手庆祝的样子很清晰，特意在新闻里单拎出来报道，又强调朝鲜队，又强调胜率，肖舒心里涌起的却是另一种感觉——重返国家队像是一场阴谋。
　　胜率100%，女子技术男子化的杰出代表。
　　阴谋？！这词出现在脑海中肖舒自己吓了一跳。或者说，其实远不止是阴谋，而是……阳谋。小不点回归前，他们刚刚在小组赛中输给了对手。肖舒记得她在省队时最后那段时间，络绎不绝的人来找她，先是比她晚进国家队的小队员，接着是原来合作过的体能教练、按摩医生，最后是体育局主管乒乓球的一些工作人员。开始只是去体育中心找她，小不点见面最大的抱怨便是今天又有几波人来找她谈话，影响了她的训练。后来找到了父亲母亲的工作单位，最后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还跑来学校找肖舒，希望她做小不点的思想工作，让她尽快回国家队。
　　父母和肖舒在家里从未提及这些事，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就算他们都不“说服”她回国家队，钟芒脸上的兴奋劲完全无法掩饰，最终没有成形的原因是——钟芒要求刘佳和她一起回去，并且作为她的主管教练。这一提议似乎和管理中心的意愿不符，那些人消停了两周，不再频繁登门拜访，小不点像被暴风雨打蔫的植物，原本高昂的头瞬间耷拉下来。
　　令肖舒不解的是刘佳从未出现过，那些来找家人的小队员和教练医生，也从未提到刘佳的去向，钟芒从未提及她的这个“叛逆”的要求是否是刘佳授意的。以肖舒对小不点的了解，即便她不授意，钟芒也会愿意她一起回去，只是还会作为一个强硬的条件吗？

　　“放心，钟芒一定会回去的，而且是和主管教练刘佳一起回去。”父亲波澜不惊地表达过自己的看法，他似乎非常笃定钟芒会成为冠军，笃定这个看似不合理的要求并不会改变什么。肖舒同样笃定小不点是打球的料，但体育距离她太远了，她在这方面只吃过亏，没有得到过任何表扬。“你姐姐，最差的功课就是体育，你进国家队算是给咱们家平衡下。”钟隐在第一次送钟芒前往国家队时就打趣过她的“体育水平”。
　　埋头吃饭的肖舒被母亲的声音打断思绪，“你倒是吃点菜啊，只扒白米饭怎么行？”“哦。”肖舒胡乱夹了两筷子菜，继续自己漫无目的思绪乱飘。
　　钟芒这次上镜有不同，不知道父亲看出来没有。原本往左边撇的刘海改成了往右边分，以往只觉得很突出的左侧额头，现在看来右侧的额头毫不逊色，像顶着两个小小的犄角，短发从开始便是肖舒带她去剪的，由着她理得很短，露出小小的耳廓和背后白皙稚嫩的皮肤。浅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以前肖舒就知道她的眼珠颜色偏浅，到比赛的高清摄像头不断推进定格在眼睛上时才发现浅褐色的最内侧和黑眼珠有一圈深褐色的过渡层，眼睛里反射出的点点白光异常耀眼。眉间有了细细的竖条纹路，准备接发球时会轻微皱起，像一座山脊下的折痕。
　　从熟悉到有些陌生，不知道何时起，小不点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小不点，成为了可以让国家队放心的女乒选手钟芒。为什么第一次去国家队打球时，自己没有这么多感慨？没有这些怅然若失的感觉？只是外形做了些改变而已。肖舒想不明白，决定埋头去看即将开始的雅思考试，不去理会远在天边的变化。

　　欧洲巡回赛钟芒成绩不错，在其中一站取得了个人突破，在半决赛第一次赢下蓝师姐，虽然在决赛中还是输给了苏师姐，但对她个人而言，只是第一次战胜师姐排名前3的选手。
　　欧洲的生活节奏很慢，即便是在10多分钟就可以打完一局比赛的乒乓球赛场，钟芒依然感受到与在国内比赛截然不同的节奏感。比分牌的公布会慢一刻钟，比赛之间的间隙会长一些，各站比赛之间会有1-2天的空闲时光。大多数的球员会在训练场和酒店里调整，钟芒想要出去溜达参观，只能申请刘教练同行才会批准。来到一个新城市的任务之一，是给自己和姐姐分别寄一张当地的明信片，再带两张一模一样的回去以防万一。刘教练知晓自己的习惯，在钟芒写明信片时耐心等在旁边，匆匆忙忙参观一些桥梁和河岸，便拉着她归队。即便如此，这样的待遇对于国家队小队员来说，已属奢侈。
　　灵风这一次的欧洲行成绩不佳，全程脸色阴云密布。回到国家队集训中心后忍不住唉声叹气，钟芒看在眼里同样为她着急。
　　“要么晚上我陪你加练2小时？”午后体能训练结束，钟芒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和对面的季灵风建议。
　　“你不累吗？自从这次回来开始增加体能训练，我天天觉得腰酸背痛的。”
　　“累啊，谁知道队里忽然换了一个新的体能训练教练，天天举铁我也快撑不住了，饭都能多吃两碗。”
　　季灵风看着她餐盘里高高堆起的肉，不禁笑起来，“还在长身体，你确实比在濠州时吃得更多了。”
　　钟芒半张着嘴，嘴里的白米饭眼看就要争相跑出来，作为女孩子能吃似乎是个贬义词，小时候家里人说过别吃得太快，倒是没抱怨过她吃得多。可相比灵风和赵曌，钟芒的肩膀和腰围明显宽出不少，“我真的很能吃吗？”
　　“快把嘴闭上，傻样。”季灵风笑得更开心了，怎么笑都不会像钟芒一样花枝乱颤的，只是稍微张大了些嘴巴，及时地用手遮住了嘴巴，发出嘤嘤嘤地笑声。
　　“晚上到底要不要加练？你快想好，我好安排时间。”
　　“你难道还有别的什么训练安排？”季灵风疑惑着，想不出头绪。
　　“嘿嘿，成绩好嘛，自然要和人分享啦~”
　　“打电话给肖舒，懂了。”

　　季灵风猜错了，肖舒远在濠州，游云熹正在旁边。钟芒吃完了饭哼着小调跑去白楼，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三级台阶，一拧把手推开游云熹房间的门，两双眼睛对视过来，一双来自坐在老位置单人沙发上的游云熹，另一双来自坐在躺椅上，瞳孔微微震动，是扭过头半起身看向钟芒的人。
　　赵曌？她怎么会在这里？那躺椅不是给治疗的人睡的吗？“sorry，我以为没人，我……一会再来。”钟芒结结巴巴地退出来，飞快关上门，握住不锈钢把手上停顿了五秒钟，竖着耳朵分辨各处传来的声响。屋里寂静一片。钟芒蹑手蹑脚地走下二楼，望向不远处的塑胶操场，下决心般走上跑道。
　　一圈又一圈地走，不时抬起头看看白楼二层，这一侧除了门没有窗户，钟芒无法判断赵曌有没有离开房间。无数个疑问在脑海里回荡——
　　她为什么会去哪里？游云熹会和她说什么？是李教练安排她去的？还是她自己找去的？游云熹主管运动心理，难道她出现什么心理上的困扰了？
　　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再次抬头看向白楼二层时，第二个房间大门透出白炽灯光，门开了，楼道里空无一人。钟芒等了几十秒，决定走最后一圈。

　　再次回到熟悉的房间门口，不锈钢把手敞开大大的缝隙，让钟芒一眼就看到坐在写字台前的游云熹，躺椅上空无一人，桌上没有多余的水杯，整个白楼只有游云熹沙沙写字的声音。
　　“进来吧，找我有事？”游云熹没有抬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钢笔刮蹭笔记本的声音依然持续。
　　“我不知道你有人……”钟芒搜肠刮肚想应该用什么词描述，访问？治疗？感觉都不太对。
　　“我无甚欢迎大家来找我聊天，只是……”游云熹终于停下笔，看向钟芒，“进门前要敲门这种基本的礼貌，学校和家里应该早就教过吧。”
　　“对不起……”钟芒觉察出游云熹语气里的不悦，自己确实做错了，道歉虽不心虚，但声音不高。
　　游云熹没有再计较，朝旁边努了努下巴。钟芒顺势走过去，坐在了双人沙发的一角，恢复原先嬉皮笑脸的样子。
　　“我就是……”钟芒停顿了一下，“这次欧巡赛的成绩不错，想来和你说说。”一边说一边扭捏着往里靠了靠，观察这段时间沙发茶几上的变化，旁边无门书柜上的杂志似乎有新的封面。
　　“我还没有给肖舒打电话，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复习，要不就是在备考，我和你说过吗？她准备考雅思，好好笑，她都没出过国，甚至连省都没有出过，竟然想要考雅思。大概找事情打法时间吧。”
　　游云熹合上面前的棕色皮质笔记本，放到抽屉里，抽出了另一本，是钟芒熟悉的黑色硬壳笔记本，锁上抽屉坐到单人沙发上。
　　“我一直都关注你们的比赛成绩，这次你们小队员的成绩都不错。”
　　“嗯嗯，不知道肖舒有没有收到我从瑞典寄回来的明信片，我刚下去那会去收发室看了一眼，寄给我自己的已经到了。”钟芒拍了拍自己的裤兜，里面有方方正正的痕迹。
　　“你知道你在这个房间说的最多的人是谁吗？”游云熹低着头思考了一下，提出一个钟芒没想过的问题。
　　“我自己？”
　　游云熹摇摇头，用钢笔头敲了两下黑色硬壳本。
　　“赵曌？”来这里是为了自己比赛中的心态调整，除了自己外，难道是对手？
　　“哪怕一件事你已经讲过好多遍了，哪怕那件事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哪怕你们已经半年多没有见面了，你还是会滔滔不绝地提起她，除了乒乓球你所有关注的重点只有一个人。”游云熹很少开诚布公地给出答案。钟芒曾经发过脾气，为什么总是要不断重复地问她问题，既然知道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她每次都不直接告诉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要让自己猜？
　　只有一次在体能训练中心遇到来健身的游云熹，看她和教练探讨如何练习核心区时，游云熹告诉过她答案——心理咨询师不应该直接给出建议或答案，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应该引导咨询者自己寻找内心的答案，这样的效果比直给有效地多，能产生更长久更有效的反馈。

　　肖舒…钟芒的脑海里只出现了一个形象，穿着连衣裙，站在不远处微笑的人。
　　“看来你心目中有答案了。那我们可以适时讨论一下你一直在刻意回避的问题？”
　　“什么？”钟芒完全不解，自己向来开诚布公，从没有想要隐藏什么想法，一方面她信任游云熹，她有极高的职业操守，她偷偷测试过告诉游云熹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癖好，又在刘教练前露出马脚，刘佳大吃一惊丝毫没有知道的迹象；另一方面钟芒觉得自己行得正立得稳，根本不需要回避什么。
　　“你的身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