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公敌

　　班上几十个脑袋纷纷探向柴炎的方向，对他是否要参加接力赛这件事望眼欲穿。
　　然后他们等了又等，等到脖子都快伸成长颈鹿了，眼睛都望成斗鸡眼了，仍旧没等到柴炎的一个点头。
　　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
　　他就压根没看向过教室的方向，全程阖着眼，跟睡着了一样。
　　方木见柴炎依旧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游离天外，没有半点要回归现实的兆头，只好硬着头皮用胳膊肘戳了戳他，小声道：
　　“哎，要不……你吱个声？”
　　柴炎没有反应，连眼皮都没撩一下。
　　以为他又在高冷了，方木把手放在柴炎面前，比了个很生动的中指，试图激起柴炎的一点反应。
　　柴炎不是什么忍者神龟，不可能在感知到别人这么明晃晃的挑衅后依旧不为所动。
　　然而柴炎仍旧跟尊菩萨一样静若处子，要不是方木把手指放在他鼻子下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方木差点以为他真的原地升天了。
　　好吧，方木下了结论。
　　柴炎不是在高冷，也没有故意不理大家。
　　他只是单纯地被倦意侵袭，困到睡着了。
　　方木不想把他叫醒，但如果不叫醒他，体委费了老大劲吆喝的班级4×100米接力赛报名就会依旧鸦雀无声，无人应答。
　　这不太好。
　　方木叹了叹，在心里说了一声抱歉了兄弟，然后卷起一个作业本做话筒状，靠近柴炎的一侧耳朵。
　　方木清了清喉咙，正欲张嘴，准备来个黄河狮吼，用最原始的物理方法震醒柴炎。
　　柴炎却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在这关键的时刻，他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皮。
　　他半阖着眼扶了扶睡歪的脖子，转头，对上了方木那醒目的举在手里的书筒喇叭，以及喇叭后面的那张存在感极强的帅脸。
　　两人视线对视，目光之间只隔了不到二十厘米，中间的那个书筒喇叭像是一座小型桥梁，把桥头桥尾的两人连接了个紧密无间。
　　可能是刚睡醒的缘故，柴炎难得有点神思迟钝，缓慢道：“……你干什么？”
　　方木却像触了电一样，耳朵霎那间酥成了棉花。
　　柴炎永远不会知道，他刚才的语气是那样的又轻又缓，尾音里那点似有似无的低哑恰到好处地给了人无限的联想。
　　像初春里融化了薄冰的湖面，平时里的冷冰冰消失得一干二净，有的只是他思绪刚回笼时最纯粹的迷茫和朦胧。
　　听在方木耳朵里，却成了一种别样的暧昧。
　　说者无意，听者却入了心。
　　方木把手上的简陋喇叭放下来，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下，说：“别睡了，大伙都在等你呢。”
　　“4×100接力赛，你要是不想去直接说你不参加就行，剩下的交给我。”
　　柴炎的困意已经完全褪去，他清醒得很快，看了一圈周围眼巴巴的眼神，再看见体委手上那张校运会报名表，马上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柴炎问体委：“现在还有哪些项目有空余名额？”
　　不待体委回答，柴炎便道：“都填上我的名字吧，要是还像往年一样最多只能报三项的话，你就把最难的那三个项目留给我，其他的随便。”
　　体委的最初设想的确是把最难的三个男子项目——极限撑杆跳、一万米长跑和4×100接力赛留给柴炎。
　　但这只是设想，他肯定不能替柴炎擅作主张去报名。
　　要是柴炎一个都不想参加，这届校运会打算就这么当个旁观者划水划过去的话，体委也只能认了。
　　但体委的直觉告诉他，他偶像不是这种没有集体荣誉感的人，不会干出对班级荣誉袖手旁观的事。
　　柴炎性格再冷再淡，对身外之物再视若无睹，该担起的责任，该扛起的大梁，他也一件不会少扛。
　　柴炎主动揽下了最难的重任，并且体委也知道柴炎能这么“口出狂言”，是因为他有他足够的底气在做支撑。
　　但还是把体委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莫名感觉占了人家便宜似的。
　　不过体委的“不好意思”没超过三秒就释然了——能力越强的人去做越多的事，承担越多的责任，本来就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
　　在体委的想法中，像柴炎这种几近无所不能的男生，天生就应该自觉一点，主动拿出自我奉献的精神，才能不愧对于他卓越的天赋和才干。
　　柴炎打算去走廊上洗把脸。
　　他转眸，看见方木一副拉着脸不高兴的样子，不由道：“你怎么了？”
　　“没事。”方木仍旧板着张脸，心不在焉地翻动桌面上的书本。
　　“真没事？”柴炎说，“那我走了，我去洗手间那边洗个脸，一会儿上课回来。”
　　“……”
　　方木终于忍不住，叫住他：“喂，柴二火。”
　　柴炎一顿，看向他。
　　方木脸色不悦：“你刚才干嘛逞强？”
　　“我不是跟你说了如果你心情不好没有比赛的兴致，我可以替你挡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攻势，别说体委来劝说你，就是班主任亲自来怂恿你去报名校运会，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空手而归。”
　　方木怒了：“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
　　柴炎思维迟了一下，说：“你生气就为了这个？”
　　方木不言，别开头不想理他。
　　柴炎：“方木，你未免也太看低了我。”
　　“之前我跟你说错了一件事。”柴炎道，“其实不管我心情好不好，状态在不在线，都并不影响我在赛场上的发挥。”
　　“甚至大多数时候，还会有反向的推动作用。”
　　柴炎拥有将负面情绪化作动力的能力。
　　从站上比赛场，枪声响起的那一刻起，全力以赴就成了他每一个肌肉细胞的本能。
　　两天后，校运会开幕式在大操场举行，连同十年一度的艺术节一起，举办得盛大又隆重。
　　红毯一路从主席台铺到橡胶跑道，随着每个年级检阅仪式的进行，仪仗队举着红旗从视线一端走到另一端，彩炮筒的响声铺天盖地响起，自空中炸放开来的彩带和丝花飞落在观众席上，如同飞扬的彩色大雪，引得学生们纷纷蹦起来感叹欢呼。
　　检阅仪式过后是拉拉队体操表演，动感的爵士律动搭配少女们自信又有活力的舞姿，让场上的男生们眼睛都看直了，争先抢后地趴在观众席栏杆上，一睹漂亮妹妹们的靓丽风姿。
　　因为校运的缘故，年级处破天荒地允许同学们在这两天正大光明地带手机进学校，好让大伙拍照拍个尽兴。
　　学校的义务从来不止是教书育人，让学生留下更多关于青春的美好回忆，对于中学来说同样意义重大。
　　而相机无异于是对青春最直接的纪念方式。
　　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方木欣赏自己相册里刚拍的杰作，琢磨着要给这堆相片分到哪个类别里。
　　他的手机相册是九宫格分布，不同主题的相片被分到了不同的分类中，每一个类别都被几十上百的照片塞得满满当当。
　　存储照片最多的类别一个是美食，另一个就是美景。
　　而美食和美景只是两个笼统的大类，还有许多分支的小类，美食有中菜、西菜、甜品烹饪和街边美味等等。美景就更多了，这些年他因为工作去过的地方，从西藏到中原，从北方到南方，不同地域境貌，不同风景人文的，数不胜数。
　　曾经有个团里的伙伴看到他手机里这么多照片，说他平时肯定是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
　　因为只有对生活永远怀抱美好憧憬的人，才愿意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去记录这些生活里的点点滴滴。
　　普通人光是天天学习工作就已经很累了，哪有这个心情和余力去观察周遭的琐碎风景。
　　同团的那个伙伴很羡慕他，问他天天累得跟狗一样，咋修炼得这么好的心态还当上了摄影师。
　　方木说不是的。
　　他下意识要解释什么，话到嘴边又意识到别人未必想听，自己也并不想说，于是他笑笑，打哈哈道：“我只是闲着无聊而已，都是些随手拍的，拍多了还占内存，看腻了我就会删了。”
　　可实际上他一张都没删过。
　　最古老的照片是在五年前拍的，那会儿他刚从韩国回来，智能机在国内将将流行，他参加荣阳娱乐的“Eight练习生”训练企划得了C位第一，他爸花光半年积蓄给他买了一部最新款的苹果5，作为他辛苦夺冠的奖励。
　　这么多年过去，苹果5早就过时了，性能也堪忧，可方木依然坚持用着这部旧手机。
　　坏了就去修，平时好好防水保养，等它彻底用不了的时候再换新手机也不迟。
　　方木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在这个手机里存下第一张照片的那个夜晚。
　　当年的成团夜首演结束后，方木和团员们被粉丝们在后场堵住，出入口围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
　　和其他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不知所措仓惶避让的队友不同，方木大大方方地拿出手机，把相机设置成自拍模式，对着自己和身后的粉丝们，拍下了他人生中第一张与粉丝朋友们的友好合照。
　　后来他就也没有拥有和粉丝这么近距离拍照的机会了。
　　因为经纪公司下了严令，禁止偶像私下里偷偷养私生饭。
　　方木怎么也没想到，他只是想和那些喜欢他、支持他的人们合影留恋而已，在他眼中很有温度、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在公司眼里却成了养蛊养私生饭。
　　当然，以如今方木被娱乐圈毒打了这么多年的阅历来看，他大致明白经纪公司为什么会在当年搞出那么离谱的禁令。
　　人是一种双标的生物，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往往宽容，却无法容忍别人在面前用自己曾经用过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人是如此，由人所聚集而成的资本也是如此。
　　哪怕方木并没有想过要一家独大威胁到经纪公司，但公司的高层们依然坚信要令可防其有，不可防其无。
　　防方木跟防贼一样。
　　既希望他出人头地给公司带去源源不断的利润，又担心等他长大了，翅膀硬了，迟早有一天会脱离公司的掌控，甚至对他的老东家翻脸背刺。
　　既把他当做“家人”，又把他当做“家贼”。
　　方木坐在观众席上，手支着胳膊，百无聊赖地随手翻阅着相册里的那些陈年老相片。
　　忽然，他眸光一顿，视线停在某个被单独分类出来的相册文件夹上。
　　——《火火》
　　他点开这个在他的手机内存大海里落单的《火火》相册，看见了里面柴炎的照片。
　　树荫的缝隙中泄下来的暖和天光，天光与绿林深处的俊俏少年。
　　少年神情有些茫然，似是没来得及从旁人突如其来的抓拍中反应过来。
　　但无伤大雅，这并不影响整张构图的美感。
　　甚至因为少年这稍微有些格格不入的慢半拍表情，衬得照片里的人物身上具有了一种别样的生动，仿佛真的是真人不小心站在了这方寸之间的光影构图里一样。
　　——没有人能永远表情激动，更没有人能永远生龙活虎蹦蹦跳跳，总会有那些略显懵怔的时刻，猝不及防，又分外有趣。
　　校运会第一天的第一场比赛就是最万人期待的4×100接力赛，给校运会打个神清气爽的漂亮开头。
　　柴炎正在橡胶跑道外的露天候场区做候场准备，方木看到他在蹲下腰换钉子鞋。
　　对于一个有了生理惯性的运动员来说，正式比赛前理当换上正式的装备，起码在硬件条件上不能落人下风。
　　方木盯着柴炎的身影看了会，举起手机，按下快门键。
　　咔哒一声响，柴炎的人影成功被框进了他的手机屏幕中。
　　方木指尖一划，将柴炎的照片拖进了《火火》相册文件夹中。
　　时隔近俩月，《火火》相册文件夹里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二张照片。
　　偷拍完想偷拍的人，方木把手机放回兜里，正正经经地在看台上坐好，和全班同学一起等待柴炎那一组上场。
　　开幕式结束后，校运会正式拉开帷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