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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上)
夜审结束时已近三更,举头望去,天上星河流转,一轮皎月正当空,映照出万里明澈。
“好漂亮的月轮,像镜子一样。”
李清照听见官家这如同小孩子般的比喻,不禁在旁笑道:“官家中秋的时候都不肯坐下来赏月,怎么如今过去一个月,倒是忽生感慨?”
原来都到九月十五了吗?距离他穿越到此世,已经十一个月了?
赵谅再度看向皎月,竟有些流年暗度的惶恐。
好像在不知不觉中,他就轻易地融入了这个世界,乃至于穿越前的旧事,竟如庄周梦蝶般,不知是真是幻了。
而在这个世界的友人,也都一别数月难见。
赵鼎想来已从淮西回到鄂州,过上“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的安闲日子。岳飞亲提大军东进,说不得会经过自己的故乡汤阴,重新见到家乡父老。
还有宗令嘉……
一别半载,寄回的信笺却只有薄薄几页纸。赵谅既欣喜于她立下的累累战功,却又难免为信中公事公办的口吻患得患失。
他在去信里写自己路上的见闻,写哪里的饮食有意思,哪处的花开的正盛,写他被大臣们搅的心烦意乱,写武将们的脾气不好……
可宗令嘉自从出兵后,回信里,却都是京东东路的战况与民生,最多再诌两句诗与他。
纵然李清照评价宗令嘉的诗,说写的意境全无,可赵谅每次收到,却如获至宝,然后苦思冥想地唱和几首更没有意境的回去。
这便算信中唯一的私语了,至于赵谅问她的,有没有在战场上受伤,吃的好不好,可曾受人排挤,她却是一概不答。
赵谅都疑心,是不是自己像个老妈子一样,惹了宗令嘉厌烦。奈何下次写信,又忍不住写上长长一封。
怀着千头万绪的闲愁,赵谅不觉沉沉入梦。梦里他与宗令嘉把臂同游,一起走遍万里山河,看尽了繁华景象。
也许是不曾睡好的缘故,待醒来时,思绪尚有些恍惚。
“官家,宗押班在外求见。”黄彦节匆匆走进,禀报道。
“谁?”赵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疑心自己犹在梦中。
黄彦节无奈地连名带姓地重复一遍:“宗令嘉。”
看官家面上还是一片迷茫,黄彦节只好又解释道:“一丈青听说官家率军追击兀术,于是特地令宗押班来会师。”
“啊?啊!”赵谅总算反应过来,慌忙跳下床,开门的那一瞬,摸到自己披散的头发,又看看身上褶皱的中衣,立刻抽回了手。
他回身拿起案上的白色直裾想换上。可才要上身,又嫌颜色太素,染了灰尘,左看右看都不满意,索性自己到行囊里翻找起来。
黄彦节瞧着前两日才放言厉行节俭的官家,最后翻出一套压箱底的金红色缂丝常服,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出言提醒。
而赵谅已经裹上幞头,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去了。
宗令嘉犹自身着铠甲,腰间别着长刀,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外,比往日相见时,多了些从战场上走下来的豪侠气概。
“嘉娘……”
赵谅立在门边,被铁甲上耀目的寒光晃花了眼,竟不敢相认。
宗令嘉英气的眉毛挑起,寒霜般的面容上如同融化的春水般,绽开一个柔和的笑颜,语气戏谑地调侃道:“官家感情是忘了臣不成?”
赵谅如何受的住这样的撩拨,傻笑着上前,仿佛要确认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一般,一把将人环住。怀中的铁甲硌的生疼,却让人有着身在现实的安心。
宗令嘉没有抗拒,倒是反手也抱住了他。
赵谅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欢悦的时刻,好似从地上飘起来了,飘到林木和层云间,一直飘向天与水的尽头。
然而如梦如醉的快乐终究短暂,片刻后,宗令嘉松开手,赵谅也只好依依不舍地退后一步,拽起宗令嘉的衣袖,上下打量着她。
“你瘦了。”他笃信道。
宗令嘉无语:“官家还真是……”真是一如既往地没话找话。
然而她的心却砰砰直跳起来,远没有看上去这般镇定。
她如今庆幸让身边的将佐都到外面候着了,不然那些人若是声张出来,还真不知官家要怎么闹呢。
奈何纸是包不住火的,到傍晚众人在野外安营扎寨,宗令嘉忙着布置营寨,赵谅百无聊赖,想多了解宗令嘉些许,便去寻她的亲卫闲聊。
谁知一个亲卫不慎说漏了嘴,赵谅此时方知,宗令嘉在攻打青州时身受重伤,甚至不得不卧床休养月余,不久前方能动身,便又带兵往自己这里赶。
赵谅脑门中的弦一下子就崩断了,气血直冲天灵盖,几乎立刻就想寻宗令嘉问个明白。可才转身,对方这些时日回信的异样忽然历历在目,又让他冷静下来。
他心知宗令嘉是个明白敞快人,有什么缘故,能让她费劲心思隐瞒自己?甚至就连一丈青,明知他挂心谁,也没有在奏札里提过只言片语宗令嘉的伤情。
倘若不能把来龙去脉弄个明白,自以为是的关心,未必不是一剂鸩毒。
可宗令嘉定然也不曾严防死守地瞒着他,不然,那些心直口快的亲卫,如何能有得知此事的机会?
这矛盾重重的举措,是宗令嘉的犹疑彷徨,又何尝不是对他的考验?
把种种因由想明白,答案便呼之欲出。
赵谅叹息一声,却并不为此欢快,反倒更添上怜惜与敬佩。
慨叹间,水泽里忽然传来扑腾的声响。他遥遥望去,正见晴空下,一只白鹤排云而上,在织金的云霓间自由自在地翱翔。
赵谅平复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走到宗令嘉身边,装作一无所知般,指着头顶的盘桓的白鹤道:“嘉娘觉得这只鹤如何?”
宗令嘉抓起手边的长弓:“官家若是喜欢,臣射下来给官家养着。”
“别别别!”虽说他意有所指,可宗令嘉的反应,未免也太不按常理了。
“放心,只射到翅膀上,不会折了它的性命的。官家莫非不相信臣的箭法?”宗令嘉故作轻松地笑道,笑意却未达眼底。
“不是,你别……”
眼见宗令嘉来真的,赵谅连忙去夺她手中的弓,可又如何抢得过?待听到弓弦的声响,他眼前一黑,满心里都是“完了完了”。
这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他啊!
可待他缓过神定睛细看时,箭矢还牢牢地握在宗令嘉手上,方才响的,不过是空弦罢了。
“你!”
对上宗令嘉似笑非笑的神情,赵谅不禁恼怒地跺着脚。
可宗令嘉笑过之后,仍旧指着天空道:“官家看,就算是空弦,也会把白鹤吓跑的。”
广阔的天幕上,白鹤已不知所踪。连水泽里栖息的群鸟,都被弓鸣声吓的扑簌簌地飞离,扬起一大片雪白的芦花。
赵谅也不恼了,轻声叹道:“惊弓之鸟。”
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怨不得宗令嘉做那惊弓之鸟。
他抓住她布满了茧子的右手,拉着人坐到草地上,坦然地对视道:“我确然很担心你,”他摩挲着宗令嘉的手掌,“可我也明白,你为之付出过多少。”
“于我而言,你不是天上的白鹤,而是那一轮红日。没有人会在家里养太阳的。”
兴许是被最后一句戳中了笑点,宗令嘉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
她愿意相信赵谅。
考验的从来不是山盟海誓,而是赵谅愿不愿意体察她的幽微心思。
选择的权力从来都不在她手上,可她偏偏要抓住那一丝主动,去赌上一把。
所幸的是,她赌赢了。
她捧住赵谅的脸颊,抵上他的额头,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夜色悄然降临,两人就这般幕天席地地在落叶堆里并肩躺着。秋日的凉风时时拂过,皓月的清影落入玉鉴琼田般的湖水中,让人一时忘却今夕何夕。
“嘉娘,我有一个建议,只是建议……”不知过了多久,赵谅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宗令嘉失笑:“官家不必如此。”
“我的故乡有句话,‘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胸怀大志,更当珍重才是。战阵上是不得已,可战场之外,何不养好伤再来?”
宗令嘉没有问赵谅的故乡是哪里,也没有问这句话为何如此奇怪,只是轻轻笑道:“我卧病太久,想官家了。”
赵谅:!!!
他觉得自己兴许一整日都没从梦里醒来,再不然便是幻听了。
他相信宗令嘉愿意与自己搂搂抱抱,却难以想象她会说出这样的温言软语。
仿佛为了确认什么,赵谅撑起双臂,倾身向前,覆上了一张温热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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