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掌上骊珠曜

　　“不错，”对面幽幽一叹，“我自幼便有心疾。”

　　奚骊珠深感惋惜，歉然道：“这病非我能治，夫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没用的，医家不知看了多少，都道治不好。”
　　说着，转头望向窗外。
　　秋风萧杀，草木枯黄，众芳摇落。
　　“想来我的寿数就是如此了——”

　　行医注定要看尽生老病死人间疾苦，奚骊珠修行尚浅，还没有练就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心肠。
　　“有秋即有冬，冬至春便不会远。春来万物复苏，届时眼中观着不一样的景，许会别有一番心境。”

　　停了停，又道：“恕我直言，方才切脉时发现夫人气机郁滞，似是长期积郁的结果……这样不好，尤其不利于你的心疾，还该少思才是。医药之外，或可借出门游赏之机以谴幽思，如不便常出门，多与身边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对面人看着她，唇角浮起一抹笑意：“你虽治不了我的病，我却很喜欢听你说话，你是否愿意陪我谈谈心？我平日里实在找不到什么人可以一诉心事。”

　　阿娘说过，医心也是医病的一种，只是疑难杂症或有方术，心病却无药饵可医。

　　奚骊珠本想说自己爱莫能助，然才刚出口那样一番话，对上她眼中仿佛风中残烛的幽微光亮，到底没忍拒绝。

　　对方自称兰夫人，家规森严，出门不便，五日始能见上一回，见面地点倒是不变，仍在慈恩寺的那间客舍。

　　每次会面，从未听她提及家宅内的烦心事，不过谈天说地，或聊些诗词歌赋之类，至多一个时辰，对方就要匆匆回返。

　　除了约定之期，奚骊珠也并没有闲着，仍旧恢复了走街串巷的日子。天一日不塌，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想着小姑成天闷在房中不是办法，出诊时便带上了她。

　　杜葆珍起初还不愿，出去几回后明显开朗了不少，奚骊珠要是哪日晚外出，还会被她过院催促。

　　这日刚要出门，一位不速之客登门拜访。

　　“秋窈？”慢说葵香，骤然见到来客是她，奚骊珠都吃了一惊。

　　“可不就是我？你们怎么这副表情？啊，的确难以相信吧，原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呢，没想到这么快又聚头了。”

　　秋窈从漆红马车下来，被请至待客的花厅。她让跟随的侍女等候在外，与奚骊珠隔案坐了，接过葵香递来得茶，施施然啜饮一口。

　　葵香眼珠子仍旧瞪得大大的，将她上下左右好一番打量：“秋窈，你、你这是——”

　　眼前是秋窈不假，可已非昔日的秋窈。

　　衣锦绮、饰金玉，满头珠翠闪耀，用的也是极名贵的香料。葵香如今多少也开了些眼界，不提她进门就解下的那件狐皮斗篷，光她身上随便一个巾帔就值万钱，再加上花钗之类……由不得不啧叹。

　　奚骊珠的吃惊在别处：“你怎么出宫了？”
　　下意识以为她要去哪个达官显贵家演出。

　　韶音署本只为宫廷服务，不能随便出宫演艺，若有朝廷官员擅自组织，将会受到严厉地惩处。
　　但也不是没有特殊情况，譬如逢着天子器重的大臣高升或做寿，天子往往会赐以御膳和宫廷舞乐。

　　真是如此的话，演出完便要回宫，哪里会容她们自如行动？

　　秋窈双眉舞动，摇头晃脑道：“我现在是中领军府上的舞伎，再不用回那见鬼的地方了。”

　　她是进韶音署不久，的确也习惯了偷懒耍滑，但这回不一样。以前活得浑浑噩噩，自然得过且过，现在有了目标，非但不偷懒了，相反还很是刻苦，鸡叫第一遍即起，别人都睡了她还在苦练。
　　再加上她调到乐舞部是冯常侍首肯的，众人便都以为冯常侍是她的靠山，对她颇有些忌惮，甚至是巴结。秋窈抓住这一点，这才说动韶音令，得到了天子寿宴上献舞的机会。

　　要不怎么说人顺的时候百事都顺呢？也该是她的时运到了。

　　舞歇而退，不小心撞上正要起身敬酒的中领军张固，酒洒了他一身，秋窈当时脸都白了，瑟瑟跪地请罪。

　　中领军看到她脸的一瞬间，怒气消散，转为哈哈一笑，非但没有追究，过后还问韶音令讨要了她。

　　奚骊珠恍然，原来不是她眼花，那日宫宴上看到的伎人确是秋窈。

　　听秋窈得意地说着命运总算眷顾了她一回，心下有些复杂。

　　以为她当真喜欢上了乐舞，不想竟是以之为跳板，给自己选了这么个出路……

　　不，不能算是她选的。堂堂中领军，索要一个舞伎，岂容她拒绝。

　　只是，在秋窈眼中，韶音署强于绫锦局，而中领军府上又强过韶音署百倍。

　　或许这是事实，然对于秋窈的前景，奚骊珠远没秋窈自己那么乐观。

　　她在建章殿当差时见过张固不止一回，此人奢傲无礼、穷极淫侈，近半年来屡次触犯圣怒，虽都是高抬轻放不曾真正重惩过，奚骊珠总觉得，骄狂太过，并非长久之道。

　　天威难测，焉知魏主目下的宽容是顾念其叔父的功绩以及潜邸时的交情，还是……

　　这些揣测自不能直言相告。

　　“听闻中领军生活豪侈，一食足有万钱之费，那他宅第内应当也是广畜婢妾声伎……”

　　“是很多。不过——”秋窈扬眉，“现如今最得宠的是我。”

　　她这身行头以及出行的派头，明白昭示着她所言非虚，有眼睛的都能看到。

　　“你不为我高兴？”秋窈隐隐察觉了什么。

　　奚骊珠道：“我为你高兴。”

　　这是实话。无论如何，总是得了些许自在，若还在宫里，哪能像今日这般随心出门交游。

　　秋窈感到有些扫兴：“你定是觉得我骗了你，我当日请你帮我进乐舞部，种月她们认定我是图轻巧图光鲜，只有你以为我是真地钟爱跳舞，这才出手相帮。

　　哼了一声：“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跳舞是让我很快乐，前所未有的快乐，可我进韶音署目的就是这个——趁御前献舞或出宫演艺之机，被哪个达官贵人给看上，就此飞黄腾达。我可不想在宫里熬白了头。”

　　她说得如此直白，倒让奚骊珠一时无言。

　　“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以前在刺史府，大家也都觉得我不安分。既如此，我也不讨嫌了——”说着就要起身。

　　奚骊珠隔案拉住她的手，“我别无他意。”

　　秋窈的做法固然不值得提倡，然谋生不分贵贱，对于生活在底层的人来说，可能终其一生都等不来一个命运的转机，唯有在有限的条件下尽量往前走。
　　能走的路本来就很少了，只要不伤天害理，无可后厚非。至于迈出去的这一步究竟是好是坏，可能要多年后回首时才知道，眼下是绝没有心思顾及的。

　　“仅是希望，”奚骊珠顿了顿，“你在眼前的风光下，能醒着一点神。将来如有变故，也好有个退路。”

　　秋窈眼睛忽闪了一下，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道：“你放心，我自有打算。”

　　之前的高兴劲儿是没有了，坐了不一会儿就告辞而去。

　　眼看就到饭时，奚骊珠留她，她摇了摇头，称中领军就要回府，她要回去侍膳。

　　奚骊珠亲送她到门口，目送车马远去。

　　回院后，葵香拿了礼单给她看，光绫罗就有十多匹，此外还有文房四宝及其他贵重之物。

　　葵香咋舌道：“出手这般阔绰，秋窈虽还没有名分，比起一般人家的侧室也不输了。”

　　“阿嫂，还不走？”才用罢午膳，杜葆珍就过院催促。

　　今日是兰夫人的“约诊日”。

　　“这就走。”

　　出门时见寒风呼啸，天边铅云重叠，恐有风雪，葵香给她加了件雪青缎面绣折枝玉兰的斗篷。

　　等马车备好，一切收拾停当，正待登车之际，杜葆珍却被拦了下来。

　　“五娘子，老主母请你过去。”

　　杜葆珍看向柳蓉身后扮成自己模样一脸焦急的贴身侍女，就知自己的伪装被阿娘拆穿了。

　　柳蓉又看向奚骊珠：“少夫人，你也一起。”

　　杜葆珍不管她，对奚骊珠道：“阿嫂你只管去。”

　　“这怎么行——”柳蓉还要说什么。

　　杜葆珍转头堵住她的话：“一人做事一人当，母亲面前我自己会说，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柳蓉神情一僵。

　　眼看已近日仄，兰夫人出门一趟不易，不好爽约。
　　鲁夫顶多斥责亲女两句。至于自己……擅自带小姑外出，不遵君姑之命，只怕是不能善了。
　　归来再行请罪吧。

　　奚骊珠对杜葆珍点了点头，登车而去。

　　已经是第三次来，熟门熟路。

　　奚骊珠陪兰夫人在园中散了会儿步，不耐刺骨的寒风，很快便入室下棋去了。

　　无论是散步闲谈还是手谈对弈，身边都不需要有人跟着，葵香和流赮和之前两回一样，被带去了一间厢房，那里备着精致的吃食，吃饱喝足还可以小憩片刻。

　　葵香一边烤火，一边享用小食。感叹道：“兰夫人这样的病患可真是难得。”

　　陪娘子行医这么久，多数时候都是赔本贴钱。
　　兰夫人第一次看诊给的诊金就填补了以往的窟窿，且绰绰有余。
　　娘子之前的戏语竟成了真。

　　娘子自觉并不能医治兰夫人的心疾，受之有愧，不肯收。兰夫人执意要给。
　　上回还打算给的，娘子说再如此这慈恩寺她就不能来了，兰夫人这才作罢。
　　不过仍旧好吃好喝待着她们，私下还会给她和流赮赏钱。

　　“流赮，你不来吃点？”

　　流赮抱臂坐着，闭着眼睛摇了下头。

　　葵香嘀咕：“怎么会有人不爱吃东西呢？”
　　拈起一块饼饵往嘴里塞，“那我可都吃光了。”

　　流赮忽然睁眼，走到窗边看了看，太阳快要落山了。

　　葵香也后知后觉：“今日这样久……”

　　流赮疾步走向门口，伸手一拉，豁然变色——门被反锁了。

　　跟着就听身后噗通一声，刚站起身的葵香晃悠悠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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