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飞升后

　　喝完药汤不久，不知是药效上来的缘故，还是往日里养成的午睡习惯作怪，睡意很快就从脑海深处涌了上来。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再醒来时整个屋子像是被恶作剧般塞进了蛋黄一样，泛着温馨的暖黄色光芒。

　　窗外暮霞万丈行过千万里高空，穿过云层与窗棂的间隙，落在床边少年的背影上像披了件光怪陆离的外衫。宁初忍不住伸手拽了一下，暖色的光斑微微浮动，很是好看。

　　安肆转过来道：“醒了？要不要吃梨？”

　　宁初看向那双深棕色的眼瞳，然后视线下移，落在黄嫩嫩的梨和修长的指骨上，皮肉凹陷处那几道恰到好处的暗影实在太过眼熟，一时竟难以辨认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他”。

　　安肆手伸过来抚上宁初眉额，道：“烧了一下午，汗却没出多少，不会烧傻了吧？”

　　随着额上冰凉的触感，宁初后知后觉也将手掌盖了上去。

　　半晌，宁初对旁边的人喃声唤道：“府主。”

　　“……”

　　安肆几乎瞬间就冷下了脸，双手将这烧迷糊了的人头掰正，伏低头对上他道：“子潇仙君，你可看仔细了，面前的人是谁？”

　　宁初没有半点犹豫道：“府主。”

　　他上一回见府主这样强势，还是大年初一那天下午，那次府主也是这样捧着宁初的头说……说什么来着？竟一下记不清了，仿佛过了好久。

　　安肆怒极反笑，恶劣的勾起两边嘴角道：“宁初，你现在多大啊？”

　　宁初道：“三百……零三。”

　　“三百零三……”那这人现在的记忆刚好在一千年前，想到这，安肆又笑问道，“你家中几许人口，住在何处？”

　　宁初想了想，一字一顿道：“有府主，住在临安薛相府，临安最大的院子。”之后，他又加了句，“可以勉强把十三先生算进去”。

　　安肆顺着他的话，饶有兴致的把自己代入了府主的角色，半开玩笑道：“看来是很勉强了，最大的院子是多大，总不能比皇宫还大吧？”

　　宁初点头道：“比皇宫大很多。”

　　安肆听完这话，想到什么，怔住了。

　　宁初看府主没搭话，又道：“皇帝还要来给您请安。”

　　安肆捏了捏手里的梨，道：“原来我这么厉害，那十三先生是不是也要来？”

　　“十三先生……”一提到这个人，宁初想到的就是那位朱红缕衣披身、头顶华冠之人拉上车帘让侍从驾车离开的冷漠神情。

　　随即，脑海里不断涌出疑问：

　　十三先生什么时候有过这样冷漠的神情？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发生了什么？

　　还有，十三先生……在哪？

　　心底的质疑声在耳边嗡嗡地吵个不停，像是有数百个铁匠围着床边嘭嘭打铁，他们打出来的炙热星火向床中心溅来，让宁初掉进了更深一层的岩浆中，几乎要烧起来了。

　　看着床上迷迷糊糊的人，安肆将手收回来，无奈叹了口气，道：“完了完了，药傻了，我还是去找谭婉姑娘来看看吧。”

　　说着，他又捞开覆在手腕上遮着的衣袖。

　　“早知道就不放这么多血给你了……那也不行，万一你真带那叫什么寅的小子走了，反把我丢下，岂不更亏，算了。”

　　衣袖之下，安肆的手腕处是一道崭新的口子，伤口上凝着黑色的血渍，可见落刀之人又快又狠，仿佛根本不在意那刀下的血肉是不是自己的。

　　……

　　翌日清晨，宁初睁开眼顿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转头发现窗台上多了一个白瓷小瓶，小瓶里插着两枝开得正好的淡紫色茉莉花，于是心情更显愉悦。

　　除却不知为何一觉睡到了现在，其他一切都感觉再好不过了，仿佛一夜之间全身惫懒一扫而空。现下出门看见的，也是一场颇有生气的打闹。

　　包长老身体强健老当益壮，抬腿朝前狠狠就是一踹，道：“我说你这次怎么不把长老名头挂出来显摆，改给我伏低做小了，原来是打的这鬼主意！”

　　缸头兄屁股挨了一脚，抱头乱窜，道：“哎哟，我给您老人家打下手不是应该的嘛，再说我又不是正经的医修，就只会些鬼画符，这种水平岂能平白无故抢我们包长老的风头。”

　　包长老瞪他一眼道：“黑的都让你说成白的了，这风头吹得我脑壳懵，你快给你变回来，出去挡挡。”

　　缸头兄忙摆手推辞道：“不不不，猫猫长老又弱又菜，经不起这个风吹雨打，包长老你坚强一点，千万顶住啊！”

　　此番场景在二人之间并不少见，在宁初询问之前，缸头兄先一步躲到了他身后道：“子潇仙君，千万别出去了，院外面一大堆医闹的百姓，等我们包长老解决完了咱俩再走。”

　　听此言，宁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药方的问题，便问道：“可是药方无效，死了人？”

　　包长老立即道：“当然有效！”

　　缸头兄接着道：“但不完全有效。有人用药后好得快，今天就没事人似的，有人用药后高热不退，隔壁屋子倒了好几个现在还没回魂儿。”

　　宁初道：“药方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现难免有些许差异，解释清楚便好。”

　　包长老头都炸开了，道：“哪没解释，但人老百姓不听啊。他们想的是，大家一样的病，用一样的药，凭什么别人都好了，自己家的人好不了？说是我们差别对待，收了谁谁谁的银钱，给别人用了好药，我用他奶奶个熊！”

　　缸头兄鼓掌喝道：“骂得好！”

　　包长老继续道：“还有湡溪院里的药材，本来是够的，但昨晚也不知是谁起哄，一大伙人闯进药库里哄抢将药材拿走藏起了，说自己也懂药理，与其把好药材给别人用，不如自己拿着自己治，治他奶奶……”

　　缸头兄接道：“个熊！”

　　包长老怒发冲冠、金鸡独立，脱下平底布鞋就越过宁初砸了过去，正中缸头兄脑门。

　　躲过这道“暗器”，宁初熟练的将头偏回来，弹了弹后面飘落在肩头的灰尘，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一件一件解决就好。医闹那边我待会过去，至于药材么……就劳烦包长老你们二位去溜溜小铺一趟。”

　　缸头兄袖子一挥，擦掉鼻血，道：“不是，我们还没到这个地步吧，那家店的东西死贵死贵的，掌柜比老包还抠。”

　　包长老点头道：“附议。”

　　宁初微笑道：“你们只管去便是了，多出了一文钱，回来我作十倍还你们。”

　　话音未落，二人便鬼一样的跑没影了。

　　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宁初好笑的摇了摇头。眭宗主向来大方，给太玄宗长老的月钱也不少，但这二位长老不知为何，一个比一个节俭，还老爱在小弟子们面前哭穷，以至于小弟子们对这二位长老的贫富误解颇深。

　　方才在院内，宁初听见外面吵了许久，出来后此起彼伏的争吵声更让人觉得像是进了菜集，闹得人头大，这也无怪乎包长老那般好的脾气都有些受不住了。

　　不远处，一群人乌泱泱挤在一团，他们眼神凶狠，手里拿着各种木棒、筢子类的工具，仿佛屋内的不是一群救死扶伤的医者，而是数只要夺走他们生命与财富的恶鬼。

　　众人当中，以一位雄壮威猛、浓眉厥鼻的中年男子为首，这人指着屋内的医者们怒道：“你们这些庸医，开始跟我们说都是用的相同的药，现在要你们把药材拿出来，又说没有了！我看你们这些庸医就是在敷衍我们！”

　　紧接着，人群里立马就有人附和道：“对！你们把好药材都给那些权贵用了，尽拿些杂草渣子祸害我家娃娃，黑心肠的庸医啊！”

　　说着说着，人群里有不少妇人断断续续哭了起来，顿时场面更加混乱了。

　　谭婉一人站在屋门口，双手撑着两边门槛，欲拦住那些想要挤进去的百姓。

　　屋内医者不少，但没有一人出来帮忙，不是他们不帮，实在是屋里需要救治照顾的病人太多了，配药、施针、拔罐都需要人手，实在抽不出空来。

　　谭婉哑着嗓子大声道：“昨夜许多药材都被人抢走了，现下我们还在全力救治病人，湡溪院也不存在什么把好药材给权贵的事，你们不要乱说！”

　　中年男子朝她喝道：“你说没给就没给了吗？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叫你们主事的过来！不然我手里的棍子现在就砸你头上！”

　　闻言，谭婉面上没有半分畏惧，双目直视过去道：“我就是这里主事的！你要嫌我们治不好就离开，不要耽误我们救治其他病人！”

　　中年男子气极，想来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硬气的丫头片子，当即就举起木棍狠狠砸了下去。

　　木棍划破空气的声音闷沉又可怕，谭婉也不知自己脑袋是不是提前坏掉了，这一瞬间想的竟然不是受伤了该怎么办，而是担心伤势过重的话，又要浪费药库里本就不多的药材了。

　　然而接下来，落在她身上的不是伤人的棍棒，而是一片片香气宜人、透着不显眼淡紫色的茉莉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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