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长安

　　新酒肆才开业，姜南在道政坊的时候居多。上巳节有了一个好的开端，后来几日竟然日日满座，不出半个月竟已有再次登门的食客了，且还不止一位。

　　这么多食客里，姜南却独独对一位眼睛有些问题的郎君记忆深刻，除了眼皮总跳看着吓人，这位还是翩翩君子相貌，总要临角落的雅间。来时还带着一位年轻的女郎前后脚进店，郎君往女郎身边凑，可年轻女郎却是一个劲的娇羞躲闪。

　　姜南引到花厅中，男子亲自给女郎摆好了座椅，那女郎眉眼含笑，只闻雅间中女子唤郎君作“十一郎”，姜南退出来笑着暗忖，“难道真是一缕炊烟味道好？这是自由恋爱？大唐当真是开放，十一郎......不知道这位郎君是不是姓萧呢？”

　　跑堂何四报了几个招牌菜的菜名，那位郎君全部要求上上来，何四听姜南说过同食有禁忌，便道：“这平鱼与羊肉不好同食，郎君看是留哪样？”①

　　听说同食禁忌，那人皱了一下眉：“那便留下羊肉吧。”

　　两人点了不少菜，有七彩山鸡肉、补骨脂虫草羊肉汤、阿胶枸杞子炖甲鱼、凉拌菠菜并胡瓜炒鸡子等主食与糕饼，跑堂提醒二人吃不了那么多，“郎君不若先上两三道菜品，若是不够吃，再加菜也不迟。”

　　那位男子面色颇有些不悦，道：“尽管上上来便是。”

　　何四笑着说了句“客人稍后”，转过了身子退出雅间，皱着眉回到厨房，将菜单报给了庖厨。

　　这两位客人虽不吃酒，却也在一缕炊烟待了很久，午食正点即来，到午食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姗姗从雅间里出来。点的菜品不少，吃的却不多，男子出手阔绰，结账不等管事的报价，直接丢了好几贯钱在案上。

　　年轻女郎一直扭捏，未及笈的少女梳鬟发，言笑晏晏又很是刻意避开这位郎君的肢体接触。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不喜欢也愿意跟一个郎君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两世都是单身狗的姜南着实看不懂这位女郎的操作。

　　管事收了钱，来到姜南身边念叨，“这位郎君莫不是眼上有疾，左眼皮抖个不停，看着怪瘆人的。”

　　姜南想了想， 用眼过度，刺激性饮食和情绪不稳定都会造成眼皮跳，却还是回了个：“左眼皮跳财，想必是预示着这位郎君财运亨通吧。”

　　左右几个跑堂听闻此话，又想到方才郎君那般豪爽，觉得甚合情理，都哈哈大笑。

　　一缕炊烟忙过了午食这阵儿，庖厨便开始忙活做自己人的暮食，姜南闲着也是闲着，就去了诗板亭看是否又有佳作。

　　不看不知道，诗板亭竟提上一首颇有“情调”的诗，言词露骨，直叫人看了羞红脸。姜南尊重写诗寄情，也尊重情绪自由，但是也不能这么糟踏她的诗板亭，一刻也忍不了，趁墨迹还未干，姜南就拿了白石灰就给涂了。

　　唐代人民对于诗歌的普及率可谓相当之高了，可以说上至一国之君，下至顽童村妇都会吟诗作赋。一缕炊烟的诗板亭，成功圈了波粉，十来天就被挥毫泼墨写满了，姜南不得不连夜找木匠订了好些磨圆的长条木片，木片顶部钻孔，用于穿绳悬挂。凡是优秀有趣的便会誊写在木片上，悬于诗板亭之中，至于誊写诗句的标准，解释权自然归商家所有。

　　第二日午后，那位十一郎又来，却不是与那年轻女郎，只是几个读书人模样的，看着像是给某位登科的士子设席，要的是最大的雅间。

　　他们点了菜，又上了些酒，姜南便在柜台喝着自家庖厨做的陈皮炖雪梨。

　　看过《红楼梦》的想必对‘疗妒汤’不陌生，话说那薛蟠娶了夏金桂，后又看上了金桂的陪嫁丫头宝蟾。于是金桂，香菱，宝蟾这三个女人并一个男人的生活就此白热化。疗妒汤其实就是润肺开胃的小甜水，王道士开出的疗妒汤，其实也是一种调侃，人是很难摆脱嫉妒之心的，润润肺，清清火，吃了甜食心情自然就好了。

　　姜南见时辰差不多了，便端了些醒酒茶汤给那几位士子送去。

　　一缕炊烟本就不出售烈酒，多是养生宜兴的低度酒，宴席不可无酒，只图一个酒味罢了。进去雅间一看食案上东倒西歪的酒壶，这些人居然还外带了酒水。几位士子个个喝的眼神迷离，面色潮红。

　　“小娘子经营的好餐食，难怪程季志极力举荐此处。”一位玄青色袍子的士子低声笑道。

　　姜南笑着道谢，颔首退出了雅间，心里却想到任擎雯曾说的负心郎君程十一。结账时，姜南又细看了那位叫程季志的郎君，当日下午便回了善和堂。

　　姜南算着快到打烊的时辰才去任记，任擎雯也没那么忙，给姜南倒了杯茶饮，说八卦的心虽着急，还是喝了几口茶，轻咳两声道：“儿在道政坊似遇到了一位名叫程季志的郎君，行十一，仪表堂堂，与一位未及笄的女郎在一缕炊烟用了饭食，行为很是不端。”

　　任擎雯听着有些激动：“程季志？便那个穷措大，竟然还有未成年的女郎？”②

　　任擎雯自从开了食铺，早就对那位释怀了，跟姜南像是聊不相干人的八卦一样兴奋。姜南大概描述了一下女郎的样貌，面容清秀，身材苗条，没有十五也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只是没有梳锥髻，所以姜南断定还是未成年。

　　任擎雯摇摇头：“可是那程十一有婚约的，去岁还来食铺叫嚣过，被月桃和徐忠大棒子打出去了。这位未及笄的女郎，莫不是又搭上一位？”

　　姜南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这位程郎君还真是色胆包天，目无法纪了啊！《唐律》可是规定了一夫一妻制的，即使纳妾也只有朝廷有品级的官员才能纳妾，程郎君未曾中举，普通百姓是没有权利纳妾的。妻与妾完全是两个概念，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不可相提并论，况且那位女郎衣着品貌不凡，为何屈就给一个白衣做妾？

　　当然这种家事，其实是不告不管的，所以关于家事的法律，虽然白纸黑字，却并无多少执行力。

　　一个人本性不堪，并不会因为娶了妻就变好收心，反而害了两个女子，任擎雯正义感爆发。

　　“若他下一次还来，又当如何？得想办法揭开这副伪装的面具才行！”

　　姜南脸色微变，摇了摇头，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就怕他不来，揭开面具这个愿景实在太小了，这次定要将你的难过伤心一笔清算！任小娘子可知那位程十一的夫人姓名？”

　　说起这事，任擎雯就满腔怒火，当初程季志来任记叫嚣，说她不配，只有世家女才足以与之相匹配，端的那叫一个眼高于顶的姿态。她越想越烦闷，故而遣人打听了程季志到底娶了一位怎样的新妇。

　　一打听才知道，程季志的夫人出身清河白氏，唤作十六娘。虽是士族，家族凋零没落的整个儿都垮了，连吃穿用度都靠乡邻接济。鹁鸪配鹁鸪，乌鸦配乌鸦，这两个人凑了对儿，任小娘子也就没了生气的理由。

　　不两日那程季志又带着年轻女郎来一缕炊烟，姜南趁女郎中途出来，在途经之处等那位小娘子。

　　猛地被姜南截住，那女郎后退一步，抬眼看姜南。姜南眯着眼笑道：“女郎钗环精美，翠袖红裙甚是亮眼，儿瞧着喜欢的紧，这才冒昧拦下女郎询问，不知是在哪家首饰铺子和成衣店买的。”

　　年轻女郎听罢，眉眼立时舒展开，果然从古到今夸人好看，总不会出错。又皱起眉头，上下打量着姜南，暗忖眼前这位说话行事，文雅得很，想来也是念过书的，莫是不知道翠袖红裙是对已婚女子的称呼？自己一介闺阁女郎，竟平白糟了诬陷。

　　年轻女郎摇头反驳：“钗环首饰，衣裙都还好说，只是小娘子怕是误会了，儿还未曾嫁做人妇。”说着用手扶扶头上的鬟发。

　　姜南作吃惊状，皱眉压低声音说话：“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年轻女郎略想一想，点头跟着姜南到花厅，姜南先是福一福，称：“女郎云英未嫁，是儿唐突了，儿给女郎赔罪。只是......”姜南咬着下唇吞吞吐吐，似有天大的隐情难以启齿。

　　“误会解开便也无妨，你有何难言，尽可说来听听。”

　　姜南点点头，“前日程郎君与众士子来这，席间耳闻这位程郎君妻子眉目如画，有如花美貌，儿当时只觉得席上说自家娘子样貌着实失礼，碍于都是郎君们，又喝了些酒，胡言罢了。今日见着小娘子天仙一般，便以为是他们口中的妇人，故而行为言语有失偏颇，望女郎勿怪。”

　　年轻女郎神色一变，拳头攥紧险些没稳住，“儿为何要相信小娘子一面之词？我去他面前问问......”说着起身就要冲过去理论。

　　到底是年轻，没什么心机，姜南快一步走到门口，抬手拦住：“问完了又能如何，左不过一拍两散。小娘子不信我所言，也能理解，只是不妨去敲打一下这位郎君，问是否认识一位叫做白十六娘的夫人便知。”

　　年轻女郎眼眶通红，仍是忍着泪水，“他......他说过他未曾娶妻的。”

　　姜南见她神色有些动容，趁热打铁道：“骗人又不犯法，儿也是瞧着小娘子年纪尚轻，不忍被他白白骗了去，若是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小娘子真的甘心做妾？现有一计，不知小娘子可愿听之？”

　　这下年轻女郎终于绷不住了，她虽然不是出身士族，也从未想过给人做妾。同样侍奉公婆丈夫，换不来郎君家的认可便罢了，不仅没有资格参与家族祭祀，她生的儿子也算不得夫家首选的继承人。

　　“还请小娘子赐教。”

　　“本朝律法规定，妻在，诸以妻为妾，仗一百，徒三年。若是小娘子能拿到这位郎君手书承诺以小娘子为妻，再去大理寺申报，这位程郎君是少不了牢狱之刑的。”

　　年轻女郎抬起头，皱眉疑惑，“可是只凭一封手书，怕是也不能判那么多吧。”

　　虽然徒不了三年，但是一年半载也好呀，只要入了刑狱，名声便有了妨碍，走仕途举荐之路算是断送了。

　　年轻女郎抿抿嘴，那岂不是还要与那男子虚与委蛇。

　　姜南点点头，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一拍两散固然及时止损，但被骗了这些日子就这么算了？甘心吗？往后若他再去行骗其他女郎呢？

　　《唐律》述：未成年子女私定终身，也是有违律法。这小娘子是个明白的，从她一直避着程季志的动作便知，不是不辩律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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