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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台无役,断弦如铁
哈尔滨大酒楼里的伙计忙活了一个下午,临近傍晚,赵延将他们聚集了起来。
“日本人今天晚上要来,你们都知道吧?”
伙计们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点头。
赵延弯下腰,从柜台下面坎出一个木匣子,拿起钥匙开了锁。他从里面拿出一沓纸:
“这是雇佣你们的单子,现在还给你们,还有……”
他又从里面拿出了一袋又一袋分好的大洋,
“这里是你们一年的工钱,各自拿回去。”
“赵老板,这还没到年底呢……”
“对呀,赵老板,这不坏了规矩了。”
“让你们拿你们就拿,我这哈尔滨大酒楼啊,以后也不需要伙计了,你们拿着钱,自个儿回家重新找生路吧。”
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上前。
“走啊,过来拿了就走,算是我解雇你们了。”
赵延把钱和单子又往前推了推。
“赵老板,你别赶我们走啊,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就指望着我在这当伙计挣口饭吃,好不容易寻了份安稳的营生……”
有福在地上跪下了。
“掌柜的?您这是……要散伙?那今天晚上要来的……”
“别问!”
赵延打断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凌厉。
“拿上钱,收拾东西,立刻走!谁也不许多嘴一句!”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伙计们被他这从未有过的骇人气势震慑住了,谁都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短暂的死寂后,几个年轻些的伙计最先动了,低着头,默默上前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钱,脚步慌乱地奔向门口。
有福的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却被赵延的目光打断了。
“走!都赶紧给我走!”
他转过身,不再理会身后那些茫然无措的身影,下了地窖。
日本人是在天色即将暗下来的时候来的。
赵延站在门口,对着进来的日本军官陪笑。
“哟西,赵老板今天生意不好啊,咋都没人勒?”
一个常来的日本副官,用着生硬的中文跟他客套。
“这不是害怕打扰老爷军官们的雅兴吗……今天啊,就好好侍奉皇军老爷们。”
赵延弯着腰,
“里面请,里面请。”
接日本军官进去了,他又冲着大街上喊:
“都听着哈,今个哈尔滨大酒楼只接待日本官员,闲杂人等一律禁止靠近,不要扰了皇军的雅兴!”
一旁的路人瞄了他一眼,指指点点:
“看看,到现在呢,还皇军呢,那皇军都跑了。”
“这种人,碰到好的就要抓,眼子里只有钱。”
“卖国贼一个,这钱拿着也不昧良心。”
……
赵延照旧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得体而又谄媚的笑容。
很快,日本人就几乎坐满整个大厅,赵延将门关好,走进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大厅中央的九个姑娘。
清一色的旗袍,有的抱着琴,站在台上。
“今天呢,就由我们姐妹几个来侍奉皇军老爷们……”
芸香抱着琵琶,冲着台下一众日本军官笑道。
赵延心弦一动,别过了脸去。
一个半时辰前——
二楼厢房里,九个姑娘坐着,身上穿着旗袍,有的人低头擦着自己怀中的琴,有的只是默默垂泪。
赵延的出现让房间里本就沉闷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所有空洞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芸香率先站了起来,声音却是抖的:
“赵老板,不是说日本人要走了吗?怎么今个晚上还要来……”
赵延摇摇头,没有回答,走到桌旁,将另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
他解开系绳,从里面抽出了一小叠微微泛黄的纸。每一张纸上,都印着鲜红的指印或歪歪扭扭的签名。
“是我们的卖身契……”
芸香愣了。
赵延一手拎起那些轻飘飘的纸,又拿起桌上的洋火。
“芸香,月姑,如意,小鸾,半枝,苦杏,凤阳,水儿,小荷。”
九个名字,他一个一个的报过去。
“嚓”的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腾起,火舌贪婪地舔舐上那张薄薄的纸契,瞬间卷起焦黑的边缘,照亮了芸香骤然睁大的双眼。
“赵老板,这怎么……”
“烧了。”
赵延的声音低沉,
“都烧了。从今往后,你们是自由身了,天大地大,找个活路去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苦杏猛的站起来,眼睛亮了,随即又慢慢暗淡下去。
死寂。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纸张燃烧的噼啪声。
姑娘们看着那些化为灰烬的卖身契,脸上没有狂喜,只有更深的茫然和哀伤。
“我爹我娘在我八岁的时候就把我卖这儿来了,我这一身本事都是在这儿学的,都是姐姐们教给我的,我不走,我不回去了,到时候一回去又得被他们卖了……”
小荷终于哇的一声哭起来,
“我不走,我长到现在十六岁,有一半的日子都是在这儿过的,这就跟我家一样……”
“赵老板,你要有什么难处就说吧,我们姐妹尽可能的帮。要不是您收留,我早就在几年前冻死饿死了。”
“不是我不想留你们,唉……”
赵延长长的叹出一口气,迟疑半天,还是说了,
“我想着今天晚上……”
话刚说完,芸香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的怀里还抱着琵琶,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姑娘们一个接一个无声地跪倒在地。
她们仰着脸,看着赵延,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和……某种被点燃的东西。
芸香抬起头:“赵老板,我们不走。”
赵延捏着火柴的手猛地一抖,燃烧的火柴头烫到了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芸香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得可怕:
“您的大恩,我们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外图的人都说你是个势利的,骂您是个奉承日本人的汉奸,只有我们姐妹和那些伙计知道,您是个顶好的人。”
她咬了咬下嘴唇,
“若思妹妹的仇……也是我们的恨,虽说玉儿搭进去自己一条命,杀了个鬼子,给她报了仇。但这口气我们姐妹咽不下,赵老板,让我们留下。”
她的目光扫过身后跪着的姐妹们,她们都用力地点着头,眼中俱是决绝。
“今晚,我们来伺候那些……畜生。”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把他们灌醉,灌得死死的!”
赵延的身体晃了一下,盯着芸香,熄灭了手中的火柴。
他想骂,想赶她们走,可那些字眼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到了芸香眼中那团火,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所有姑娘眼中的那团火,那团和自己心底一模一样的燃烧着不甘和仇恨的火焰。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气,缓缓转过身去……
夜,彻底吞噬了哈尔滨。
哈尔滨大酒楼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晃得人睁不开眼。
“喝!”
“管啥呢?明天早上走喽……”
“哎哟,咱们大部队战略转移,本土作战,后面找个机会就能将他们打的屁滚尿流。”
“先喝酒先喝酒!”
数十个日本军官早已喝得面红耳赤。
一个留着仁丹胡的大佐,舌头已经有些打结了,却还是在摇头晃脑地哼着不成调的日本小曲,另一只手搂着月姑,紧抓着不放。
“好酒!好花姑娘!大大的好!”
另一个日本副官喷着酒气,举杯乱晃,酒液泼洒出来,溅在小荷素色的旗袍上,留下深色的污渍。
小荷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温顺的笑容。
芸香坐在稍远些的位置,怀里抱着她的琵琶,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喝!再喝!哈哈哈哈!”
仁丹胡大佐一把推开怀里的水儿,摇摇晃晃地指向芸香,口齿不清地嚷道,
“你!弹琴的!过来!给……给太君弹个热闹的!要……要像我们家乡的……樱花一样……快快的!”
他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引得周围一群醉醺醺的军官哄然大笑。
芸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抬起头,脸上瞬间浮起一个柔媚得令人心碎的笑容,眼波流转间,竟似含了情。
她抱着琵琶,袅袅婷婷地站起身,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又软又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和顺从:
“太君想听热闹的?好呀。”
她眼睫微抬,目光扫过桌上狼藉的杯盘和一张张醉意熏然的脸,
“不如……奴家先敬各位太君一杯?祝太君武运……长久。”
她特意在“长久”二字上拖长了音调,顺势走到了小荷的旁边,将她拉了过来。
“会说话!大大的好!”
那副官眼睛一亮,拍着桌子,
“倒酒!满上!都满上!”
芸香笑意盈盈,亲手执酒壶,手腕轻转,没有一滴洒落。
“太君,请!”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同样注满的酒杯,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急不可耐的面孔。
“干杯!为了天皇陛下!”
“为了满洲的繁荣!”
“本土作战大获全胜!”
那一群家伙怪叫着举起酒杯。
趁着他们仰头喝酒的功夫,芸香将小荷推到了一边,扭过头,伸手快速的抹去了她挂在眼角的泪:
“别怕,姐姐在,你还小,先躲到后面去。”
小荷将眼泪憋回去,梗着脖子:
“芸香姐,我不怕。”
然而芸香并没有再看她,只是用自己的身体隔绝了日本人投过来的视线。
“干杯!”
芸香举起酒杯,声音陡然拔高。
她扬起脖颈,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
辛辣如同火焰,一路烧灼而下,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但她死死咬着牙,硬生生将那股翻涌的恶心感压了下去,脸上反而绽开一个更加明媚,也更加空洞的笑容。
“好!痛快!”
那群家伙被她的豪爽刺激得更加兴奋,纷纷仰头灌下满杯的烈酒。
酒液顺着他们油光满面的下巴流淌,浸湿了黄色的军装前襟。
芸香放下空杯,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抱起那把冰冷的紫檀木琵琶,坐回椅子,手指轻轻拂过琴弦,没有立刻拨动。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是无意地扫过墙角的落地古钟,又看向大厅里喝的摇摇晃晃的日本鬼子们。
时间到了。
够了。
芸香缓缓闭上眼,猛地吸了一口气,抱紧琵琶,十指如钩,骤然发力。
“铮——!”
一声裂帛般的巨响猛然炸开。
琴弦断了。
鲜血沿着她的指尖缓缓流下来。
整个喧嚣的大厅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所有醉醺醺的鬼子都愕然地转过头,动作僵硬,脸上还残留着扭曲的笑意和茫然,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
十一点的钟声,在此刻响了。
芸香抬起了头。
她不再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楼板,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砖石,直直的射向地窖:
“赵延,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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