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千金的推辞博弈[克苏鲁]

　　“你好像很不舒服。”舱内无人，殷怜寿凑近宁渊，拂开她的头发，与她颤抖的瞳孔对视。

　　那种颤抖并不来自情感的动摇，只是一种难以压抑的冲动。

　　殷怜寿被她的眼神驱使，垂首将脑袋埋进她肩窝，渐渐蒸干的海水在她颈侧皮肤上凝结成盐粒，沾上唇角，传递来粗粝的触感。

　　宁渊转过头，嘴巴紧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我想去找她。”

　　“找到她之后呢？”殷怜寿抬眼，宁渊脸颊的伤口清创后有些泛白，在巢城里可以轻易恢复的伤口此刻看起来狰狞无比。
　　在宁知晚身边，宁渊大概从没受过这种伤。

　　“让一切停止——我应该去那边，”宁渊气息急促，“这是一种义务。”
　　她自己也无法解释此刻心中的焦躁，仿佛异物还未取出的伤口开始愈合，心中的不安造成了她的躯体反应，从脖颈至尾椎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与麻痒。

　　殷怜寿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可以讲些什么，她伸手揽住宁渊的脊背，对方的心跳透过后背的骨头震动她掌心，急促激烈。
　　她有点疑心，是否宁知晚在她没注意到的时机对宁渊施加了什么影响。

　　或者，一夕之间母亲的形象天翻地覆，确实是会让人如此惶惑惊惧。

　　殷怜寿收紧手臂，面上划过茫然之色。
　　她想起图陌所谓的“漠视”，这个词现在让她有些恶心，仿佛窥见了自己见不得人的阴暗面。
　　自从来到这里，她一直都只是在模仿着佣兵团的大家热情勇敢、助人为乐的样子，她以这种方式令曾在她生命中存在过的人继续活在她身上。

　　而她自身……是轻视着污染的。
　　殷怜寿突然明悟。

　　就如同「无迹者」的妄言，她也不曾真正将污染视作死亡，在畸变的躯体与疯狂的心智之间，她其实对于那些尚可追溯的血肉与眼瞳，怀着忮忌之心。
　　因为她思念的那些人，已经消逝在幽冥之中，在她跨越过的时空里变得了无痕迹。

　　这想法让她恐惧。

　　宁渊适时地回抱她，两人都因自己不合时宜的私心萌生惭愧，像小孩子一样，在相偎的呼吸间渐渐平复心情。
　　殷怜寿盯着阳光照亮的灰尘沉浮飞舞，差一点昏昏欲睡。

　　“呛水时，你想过要放弃求生吗？”宁渊突然问道。

　　殷怜寿愣了一下，松开手，坐回原位：“……没有哦。”
　　她牵起一个笑容。
　　生死之际的回避并不基于消极的情绪，非要说的话，只是那一瞬间的松懈让她很想家。

　　宁渊看她的眼神仿佛不大信任，伸出手捏住她耳垂：“……别想逃跑。”
　　随后又补充道：“我救过你的。”

　　“我知道。”殷怜寿好笑地侧头，笑意却渐渐淡去，变成怅惘。
　　这海上的简陋囚室像一个隐喻，沉浮在陌生海域里，宁渊是她唯一可以望见的岸头。

　　“眼下，关键是不要让「考古学会」的人将我们视作危险分子。”殷怜寿半阖眼，“如果真的能够加入其中，或许是件好事。“

　　“如果真如她所说，能让污染休止的话。”宁渊应道，“而且，她们的行动是关于「门」的，那么……”

　　“这个想法还是不要提及。”殷怜寿叹气，“宁知晚的所作所为恐怕没有什么被谅解的余地，你想找到她，别人不会理解你是为了质问还是别的什么，只会认为你和她的立场相同。”

　　宁渊舔了舔嘴唇：“……我明白。”
　　“或许从我们的身份被混淆的那一天起，所有的命运就已经被‘污染’过了。”她疲惫道，“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殷怜寿情绪低沉的同时再度产生了微妙的抽离感，原主的心脏在这躯体里不歇地泵着血液，自己作为取而代之的赝品，却扮演着一个关联着真相的角色。宁渊说的没错，这是被污染的命运，否则何以如此混乱纠结。

　　“说起来，我们为什么会被弄错？”殷怜寿问道。
　　巢城的医疗系统应该没有混乱到这种地步。

　　“还能因为什么呢。”宁渊不敢移动伤腿，扭过身体为自己又倒了一杯水，“据说当年城际高速上一辆私家车的司机出现生长型污染，与一辆廉价客运汽车相撞，蔓延成了规模较大的污染，妈妈她们恰好经过——”
　　“她原本是没到预产期的，在那样的混乱情况下，发生了早产，现场的乘客里也包括了一对母女，我想，是救援时因着现场的情形弄错了你和我。”

　　殷怜寿感觉到逻辑上微妙的滞涩，想要追问时头脑中却突然一片空茫，停顿过后，她想要接着开口，舱室的门却被打开了。

　　“老大说，要你们出来参加一下临时的追悼仪式。”陶梦琪侧身进来，初见她时脸上的雀跃表情不见踪影，替代为悲伤和不知所措。

　　殷怜寿觉得那表情很眼熟，最终想起那与前世母亲过世时的自己如出一辙。
　　原来如此——她恍然。陶梦琪应该是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分别。

　　她默默垂首，将陶梦琪带来的简易拐杖递给宁渊，先行走出舱门，以便陶梦琪跟在她们身后监视，随着指示，兜转进一个小型冷库里。

　　“于维，跟随「无迹者」进入门后，摧毁钥匙时遭遇袭击，完成任务后因不愿沦为污染，自殉身亡。”图陌正弯着腰整理尸袋，声音极轻，像怕惊醒了逝者，“「祂」的界域拒斥死亡，我们的孩子才得以回家，真是讽刺。”

　　一群穿着可潜水防护组的人围绕在遗体周围，低着头，沉默不语。殷怜寿和宁渊在陶梦琪的示意下在门边驻足，看着图陌轻柔的动作，抿紧了嘴巴。

　　“罗蓉蓉，脱离「门」时遭遇追击，遗失了文物，在「门」关闭后，死于恢复的深海压强。”图陌轻轻把整理好的尸袋抱起，推进冷库的冰柜中，强迫症似的抚平位置移动后产生的皱褶。
　　“我们不愿像「无迹者」一样将文物与自身融合，不愿在身上留下仆役的戳记，不愿让未知之物取代自己的心。但我们偏偏要向「祂」借来力量，而代价，总是沉重的。”

　　图陌转身，望向殷怜寿与宁渊。
　　“学会内部的意见，本是要将你们控制起来，最大程度上排除危险因素。”
　　“……但是，我更害怕时间的浪掷。无迹者逐渐掌握了「祂」的文字，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开启着新的「门」。这样下去，即便他们还是未能抵达神的身边，世界一样会变得千疮百孔。”

　　“我们需要免疫天赋者的力量，你们是可以深入「庭院」的人，是可以消化文物而守住心智的人。”

　　“消化……「文物」？”殷怜寿疑惑道。

　　“如果你对此感到好奇，我会在回到学会后向你解释。”图陌态度温和，“现在，我想要一个保证，如果你们愿意加入学会，阻止「无迹者」的行动，我可以行使自己的职权在学会委员会上为你们担保，让你们免于漫长的监禁和审查。”

　　殷怜寿和宁渊面面相觑，“我们当然愿意保证，但是，这种保证对你们而言具有效力吗？”

　　“综合301传回的一些证词，我认为你们的品行有一些基础的的保障。”图陌打开自己的智能组——殷怜寿认为那是智能组，只是和巢城中通用的类型不太一致——确认了一些东西，“你们在污染后试图回家寻找家人，还在中途救助了一个孩子，对吗？”

　　殷怜寿有些紧张，连嘴唇都干燥了起来，“那个小孩……还好吗？”

　　图陌收起智能组，点点头，“一位年幼的高抗性天赋者，像这样的孩子，会被登记为学会的重点观察与培养对象。”

　　不知怎的，殷怜寿眼眶一热，微微侧过头遮掩。

　　宁渊问道：“我们……还能回301看看吗？”

　　“……说起来，”图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巢城议会寄送的统计里，301目前的损失已达112亿，议会正对宁氏航运进行清算，你们家的公司恐怕无法再运营下去了。”

　　宁渊闻言怔愣，片刻后，点了点头。
　　“——但是航运本身无错，”她道，“我……航运公司成立的初衷是降低运输成本，缓解巢城居民的消费压力，如果可能，还请保留港口和航线——”
　　说着说着，她意识到自己早已失去了表态的立场，狼狈地停下发言。

　　“一号巢城议会成立了调查组，她们会有决断。”
　　“说起来，这笔债务是否要让你们继承和负责，其实不是很有意义。加入考古学会，意味着你们在巢城中生活的过往全部消失。”图陌道，“但是，我希望能给你们留下一个提醒——高抗性者经常被自己的天赋蒙蔽，将他人的苦难视为寻常。很无奈，有时金钱比人命更容易计算，这个数字背后，是千千万万的普通巢城居民，希望你们记得这一点，记得我们与污染和「无迹者」抗争的原因。”

　　“我明白了。”殷怜寿轻声答道。

　　宁渊同样应声，欲言又止。

　　“你们不能再回301。”图陌看出她想法，补充道，“你们的智能组和巢城居民身份序列均已销毁，对于巢城，你们已经是不存在的人。”

　　殷怜寿摸了下鼻子，“这也是一种先斩后奏吧。”

　　“你不会想要回到301的，”图陌深深看她一眼，“宁知晚最后的公开活动就是你的回归，随之披露的还有给你的财产转移。猜猜看，如今301的居民们听闻你的死讯后，是什么心情。”

　　“大概……拍手称快？”殷怜寿设想一番，愣住了。

　　图陌没有再理会她，收回了视线，“学会能够增加两位免疫天赋的成员，封闭「门」的效率一定能有所提高。”
　　“……牺牲也能减少吧。”

　　她望向被霜气掩盖的年轻尸体，有些失神，随后轻轻关上冷库的门，让在场人员默哀。

　　悲切的汽笛声中，考古学会的船舶驶回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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