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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隐秘
玄冲一身道袍,负手立于院中。他轻轻捋了捋自己灰白的长须,许久没有说话。
他是来广宁府见郡主的,可将军府的府门还没有走进去,便被守卫的长鹰军军士给拦下了。在后院中的一间小屋子里等了整整一天,玄冲终于等来了原奉。
“当年我父亲坠崖时,怀里还抱着阿雅氏遗孤,可谁也没能在崖底的那片血肉模糊中找到璧心公主,梅竹青说过,阿雅王的旧部都相信她还活着。”原奉抬起了嘴角,他看向玄冲,“从前我不信,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用命换下了那个女孩。”
玄冲静默地站着,他已经料到原奉会说什么了。
“所以,过去道长您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治国理政,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吧。”原奉轻笑了一声,“阿雅王朝已经覆灭了整整六年,世上竟还有这么多人在痴心妄想着复辟大业,道长,您说这是可笑还是可悲?”
玄冲依旧不言语,他平静地看着原奉,对这样的诘问好似习以为常。
“我不知道柘木儿王统治下的鞑克八部能安定多久,但是我知道,圆日会永远都不可能成功。”原奉冷冷说道。
玄冲猛地抬起头:“圆日会?”
“怎么?有必要这么惊讶吗?”原奉冷笑道,“先帝都说过,太子太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现在难道连一个圆日会都不清楚是什么吗?”
“你又是从何得知?”玄冲问道。
“与你无关。”原奉冷漠地回道。
“崇令,”玄冲告诫道,“不要招惹圆日会,小心引火上身。”
原奉一挑眉:“看来你果真比我要清楚。”
玄冲一改往日游刃有余的模样,他急声道:“圆日会之所图乃是鞑克八部的王位,若是你掺和其中,将来恐难抽身。倘若卷入鞑克人的争斗,北境也会连带着遭殃,原崇令,就算是你不在乎璧心公主,难道你也不在乎北境和长鹰军吗?”
“晚了,我已经摸到了圆日会的老巢,甚至见到了他们的首领。那个野心勃勃的老东西竟想把璧心从我的眼皮子底下带走,我只能给他点苦头尝尝。至于鞑克人之间的争斗,”原奉顿了一下,“我正打算好好地掺和一下,不然上离恐怕真要忘了这北境现在是谁做主。”
“崇令……”
“至于道长您,”原奉没让玄冲把话说完,“在我查清楚圆日会和您的关系以及您又是怎么知道璧心公主的身份之前,就给我好好待在广宁府里吧。”
这话说完,后门外涌入十来个长鹰军军士,他们手持利刃,瞬间围拢起玄冲。
玄冲气得浑身发抖:“原奉,你不要不识好歹,我可是……”
“道长,您是谁?”原奉扬眉一笑。
玄冲堪堪止住了话音。
“道长,从前我念在您德高望重,念在您与我祖父的交情上,敬重您三分,但是从今往后不会了。毕竟,您别忘了,”原奉侧身贴近玄冲,低声道,“那位还不知道您活着,若是他知道了……”
“逆子!”玄冲振声叫道。
原奉一点也不生气:“道长,在您骂出这句话前得先想一想,原怀宁是怎么当上影卫司统领的,我不介意故技重施,给自己谋一个光明前途。”
玄冲颤着手指向原奉,但很快便被周遭的长鹰军军士拉下,他们按住老道长的肩膀,把人推向门外。
听到大门砰得一声关上,原奉轻轻一晃,他低头看着映在地面的影子,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藏在柴房中的李司南如坠冰窖,她怔怔地望着院中那个默立的身影,脑中一片空白。
“小郡主,小郡主?”不知过了多久,李司南听到了文岫的呼唤。
“小郡主,他已经走了。”文岫轻声说道。
李司南迷茫地抬起头,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害怕了,小郡主,”文岫揽住了李司南的肩膀,“或者说,小殿下。”
李司南无措地抬起头。
“别怕,我最擅长保守秘密了。”文岫竖起一根手指,放到了自己的嘴边。
李司南的双眼中尽是惊惶:“可是,原将军他……”
“不用担心,他不会伤害你,他只是……”文岫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庭院,“他只是在伤害自己。”
李司南强忍住鼻尖的酸楚:“什么?”
文岫抚了抚李司南的后背:“以后你或许会明白。”
李司南抓住了文岫的袖笼,紧紧不放:“师父,他会杀了我吗?”
“当然不会,”文岫笑了,“小郡主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可是他让原统领杀了……”李司南的话说了一半,卡住了。
文岫表情微变:“小郡主……”
“我不该提起那事,”李司南低下头,“我只是怕玄冲道长也会……”
“他不会那么做,”文岫说道,“这与我父亲那事不一样。”
李司南茫然不解。
文岫拉起李司南的手,领着她出了这逼仄的柴房:“郡主,你知道你口中的这位玄冲道长是什么人吗?”
“他是太清宫的道长,也是我的师傅。”李司南说道。
文岫掂着酒壶往石阶上一坐:“一个小小的道长,竟然懂得治国理政的大道理,小郡主,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这……”李司南从未多想。
“不过这位道长确实出身太清宫,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文岫说道。
李司南睁大了眼睛:“我听说过,当年仁熙先帝远游北境,曾在一道观遇上知己,后来这位小道士还俗,随先帝回京,甚至曾官至……”
“太子太傅。”文岫笑着答道。
“太子太傅。”李司南念道。
“二十三年前,仁熙先帝驾崩,淳隆太子即位。而就在即位的头一天晚上,太子离奇身亡,第二天,金吾卫又在护城河中发现了太傅和他女儿的衣物,自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太傅。”文岫缓缓说道。
李司南对此闻所未闻,她震惊地看着文岫:“那太傅去了哪里?”
文岫淡淡一笑:“对于朝廷来说,太傅已经死了。”
“为什么?”李司南问道。
文岫抬手勾了勾李司南的下巴:“小郡主,把眼泪擦干,端起你的刀,我就告诉你。”
李司南愣了愣,站着没动。
“不听师父的话了吗?”文岫咽下一口酒,“男儿有泪不轻弹,女子也一样,听到了吗?”
李司南轻轻一咬牙,她用袖口抹去眼泪,重新端好双刀。
文岫满意地笑了:“小郡主,你知道麻云散吗?”
李司南一滞:“什么?”
“一种毒药,能使人麻痹后窒息而亡,这种奇毒来自你们鞑克。”文岫挑了挑眉。
“我,我听说过。”李司南结巴了一下。
“那淳隆太子就是被麻云散毒死的。”文岫晃着酒壶,悠然地说道。
李司南呼吸一顿,连带着双刀都跟着抖了抖。
祥龙踏九霄,御上翱苍穹。引首潜江去,乘风瞰五州。
这是当年荀皇后生下仁熙先帝嫡子时,太傅林予松为先帝作的诗。
仁熙先帝那年已逾半百,膝下只有李肖一个儿子,他当即将刚出生的小皇子立为太子,并取名“穹”,以此祈盼此子将来能鼎立天下、遨游苍穹。
李穹没有辜负仁熙先帝的愿望,他自小知书达礼,有帝王之相,受先帝亲臣林予松教诲,不到十三便能出谋国是,被先帝称为“俞朝之幸”,被众臣视为来日的明君。
只是可惜,李穹死在了登基前的那一晚,他未行加封礼,未戴帝王冠,李肖只赐了“淳隆”二字,葬以太子礼。
那一晚,太子徐妃怀着已足月的胎儿自尽,太子太傅携女溺毙于护城河,太子亲弟在朝堂上犯了疯病。半月后,从陇平赶回京梁的李肖顺理成章即位,改年号“懿安”。
“小郡主,你要不要猜一下是谁下的毒?”文岫眨了眨眼睛。
“我……”李司南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猜。”
文岫笑了:“你明明是鞑克公主,为什么怕我们中原的皇帝?答案显而易见,你肯定猜到了。”
李司南咬住下唇,不说话了。
“法子是他儿子想的,毒是他儿子的内侍下的,至于是哪位内侍……”
“高隆贵。”李司南不假思索道。
“没错。”文岫仰头灌了口酒,“那个猪狗不如的阉人还差点害死了林太傅,若不是……若不是我父亲及时赶到,把人救起,送到原存山老将军那里,恐怕太傅就得溺死在护城河里了。”
“那太傅的女儿呢?”李司南突然问道。
“女,女儿?”文岫摇了摇头,“我没听说过他女儿后来如何,大概是我父亲没能救起来吧。”
李司南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她低声道:“原将军肯定也知道这些事。”
“他当然知道,他比我还清楚呢,不然拿什么来威胁太傅呢?”文岫嗤笑道。
“那……”李司南欲言又止。
“说啊,你有什么问题,小郡主?”文岫偏过头。
李司南握紧了双刀:“那师父您为什么又说这和您父亲一事不一样呢?”
听到这个问题,文岫的眼神渐渐变得飘忽起来,她垂下头,微不可闻道:“因为我父亲当时已无退路了。”
此时,黎明前的沉暗已逐渐散去,彩云之中隐有霞光闪闪。
文岫抬起头,失神地望着那抹云霞:“今天恐怕要下雨。”
午后一声闷雷,倾盆雨倾泻而下,蔡昇被淋得睁不开眼睛,他抬手挡在额前,飞快地跑进了广宁府牢城。
“蔡统领,”昨日领原奉询问刘祜的狱卒长迎了上去,“蔡统领,自从听说将军要来亲自审,小的们都不敢下狠手了。您说,将军怎么时候再来?”
蔡昇摆了摆手:“不急,我得先招呼招呼他。”
狱卒长走在蔡昇身前,赶紧替他打开了牢门。
躺在茅草堆里的范五听见了动静,一骨碌起身,正对上蔡昇那张骇人的脸。
“小子,还记得我不?”蔡昇咧嘴一笑。
范五浑身一颤,不由往墙角缩去。
“别怕,今儿老子不是来揍你的,是来给你上点药。”蔡昇乐呵呵地走上前,揪住了范五的领子。
“你出去,把这条狱道里的人全给我清干净。”蔡昇又对狱卒长说道。
狱卒长不敢怠慢,把四面牢房里的犯人以及看守全部轰走,还贴心地锁上了大门。
见周遭终于安静下来了,蔡昇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他把纸包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自言自语道:“什么东西?这也太难闻了。”
范五蹲在地上,远远地瞥见了纸包里黑糊糊的药石,他惊声叫道:“你要做什么?”
蔡昇划亮了一个火折子,把纸包举到范五的面前:“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亵渎灵魂的肮脏祭品,是对萨巫觋的不敬!”范五大喊道。
蔡昇撇了撇嘴,转头把药石丢进了火把堆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范五见此,迅速捂住自己的口鼻,把脸埋在了茅草里。
蔡昇看着范五的样子,不由摇头道:“我看你是被那帮刽子手折磨疯了。”
说完,他闪身出门,为范五锁上了牢房。
蔡昇谨记原奉交代他的每一件事,尤其是最后那句话。原奉说:“如果不想发疯,那就不要在他的身边久留。”
蔡昇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缩成一团的范五,隐约闻见了一股焦糊的味道,他耸了耸鼻子,快步走出了牢城。
蔡昇没有注意到,暗处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那人默默地注视着一切,随后转身消失在了广宁府的市井之中。
一周后,就在范五即将成瘾发疯时,这个笃信萨巫觋、对阿雅王忠诚至极的年轻男人于狱中自杀,他在仅剩的清醒时刻里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待等狱卒发现时,人已经凉透了。
原奉得知后大发雷霆,把一整个牢城的狱卒都充到了肃西做苦力,随之又换上了长鹰军军士看守牢城。
蔡昇垂头耷脸地跟在原奉身后,生怕自己也惨遭波及。
“将军,你说那范五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能想着寻死呢?”蔡昇嘟囔道。
原奉面无表情地看着仵作整理范五冠容:“癫狂的信徒。”
“什么?”蔡昇不解。
原奉心烦意乱,他转身就要往外走。此时,一个小兵来报,说牢城外有一人想要见他。
原奉皱眉:“什么人?”
这小兵犹豫了片刻,答道:“鞑克人。”
“鞑克!”蔡昇大叫道,“什么胆大包天的鞑克人敢来这地方找将军?”
原奉扫了一眼义愤填膺的人,蔡昇吓得赶忙闭嘴。
“带进来。”原奉说道。
小兵应声离开,蔡昇这才敢上前说道:“将军,您随随便便就把人带到这里来,不太好吧。”
原奉回身看向已经安安静静的范五:“怎么不好?”
蔡昇说不出话了,他蹭到原奉身边,小声问道:“将军,那天你让我带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闻着味道不对啊。”
“阿芙萝。”原奉答道。
蔡昇精神一振:“那玩意儿就是阿芙萝?”
“阿芙萝提炼出来的药石,和阿芙萝花不一样。”原奉说道,“阿芙萝直接入药能治病救人,但药石的功效可不止治病救人。”
“那还能做什么?”蔡昇伸头问道。
原奉脚步一顿:“你觉得呢?”
蔡昇已经走到了门口,但他还是回头看向最里面的那间牢房,他想起范五那张被自己指甲抓花的脸,心中顿时一阵恶寒。
“将军,人到了。”有小兵说道。
蔡昇回头,就见一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鞑克男人走了过来,他先是冲原奉行中原人礼道:“原将军。”
随后,又冲蔡昇一抱拳:“蔡统领。”
蔡昇愣了:“你认识我?”
原奉也略显惊讶,他迟疑道:“您是……”
“在下旁勒阿雅?图日西,幸会将军。”这鞑克男人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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