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梁孤鸿兴许在里头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军卒远远守在外头，不准靠近。巷内走了一段距离。军卒们的吵闹声消停了，阮峥知道随从已经将他们制服，没有后顾之忧，沿着巷道长驱直入，就看到梁孤鸿一个人杵在那。

　　灯笼倒在墙角，被火烧着了。

　　他醉得厉害，一手撑着墙，一手提着刀，在地上刻什么东西，脚步踉踉跄跄颤颤巍巍，手劲却压得又狠又重，像要把雪地刺穿。火光印得他衣鲜亮丽，眼中戾气瘆人。一身枣红色官袍，腰间佩玉，大氅随手撂在地上，远远能闻到酒气，可能是宫中宴饮喝醉了跑马出来的。

　　阮峥才走过去，他就吐了。

　　“滚！”

　　影子罩向头顶，他察觉有人靠近，骂了一句：“滚出去！”

　　“喝傻了吧。”

　　阮峥抱着袖子，看见雪地脚步凌乱，拖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巷子深处，不知道是谁的血，“喝醉了跟人打架啊。”

　　“你怎么在这？”梁孤鸿听出她声音。

　　“这巷子姓梁吗，旁人来不得。”

　　“公主府与此地南辕北辙，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爱干什么干什么，”阮峥看他和上次一样莫名其妙，“酒疯耍完了，赶紧回家，别堵着路，半夜装夜叉呢。”

　　梁孤鸿盯着她，刚想说话，又弯下腰，稀里哗啦吐起来。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阮峥掩住鼻子退几步，脚后跟磕了下，踢出雪渣里一块小石头。梁孤鸿朝她伸出手，气势凶，手指却控制不住地晃。

　　阮峥看着他的手：“还没过年，就要压岁钱了？”

　　梁孤鸿咬牙：“手帕！”

　　原来知道自己脏，想擦把脸。

　　“没有。”阮峥跟他保持距离。

　　“你怎么能没手帕？”

　　“我为什么非得有手帕？”

　　梁孤鸿气结，想骂人。一方白帕子扔到他肩膀上。他没话说了，反手顺下来抹了把脸，即将爆发的情绪弹压下去，躁意缓和些许。阮峥在边上等他缓过来，一阵沉默。那帕子揉的又脏又乱，全是皱褶。他擦完，没那么难受了，声音闷闷的：“洗干净了还给你。”

　　“怪脏的，扔了吧。”阮峥换只手掩鼻子，不太想回收利用。

　　这话刺激了梁孤鸿。

　　他直起腰，反手恶狠狠将帕子摔地上，“你是不是就想看我笑话？”

　　小伙子还挺自恋。

　　“都说了，我路过。”阮峥实话实说。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梁孤鸿右手还提着刀，刀尖淌着血，“你连大哥都看不上，梁家在你眼里是颗毒瘤。”

　　“二公子竟有这样的觉悟？”阮峥不由得多看他一眼。

　　梁孤鸿喝高了。

　　他眼里的巷子长长短短，宽宽窄窄，面条似的揉搓拉长。万物扭曲至极。眩晕感使人头痛欲裂。他攥着刀，将她锁死在视线里，企图用她作为锚点，从痛苦中挣脱。所见只有永宁公主，脑中能联想到的也只有永宁公主。在极端情绪的怂恿下，怨憎生根发芽。他忽然忍受不了她的眼神。

　　“你凭什么俯视我？”

　　“醉得腰直不起来，还耍横。”阮峥知道梁孤鸿是什么人。他睚眦必报，阴险狡诈，干过一堆丧尽天良的事。眼下年纪尚轻，军营里锐气没磋磨掉，耐力也没炼出火候，性情张扬外放，喝醉了酒连基本理智都没有，恨她恨得明目张胆。

　　“你凭什么，”梁孤鸿手背青筋暴跳，“你凭什么这样看我？”

　　“别发酒疯。”

　　“你凭什么高高在上，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二公子，”阮峥瞧他神志失常，眼里喷涌凶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操纵棋盘，翻云覆雨，”梁孤鸿盯着她，要将她凿穿：“名门世家是一滩烂泥，满朝勋贵是跗骨之疽，大周被吸髓榨血，你想做刮骨疗毒的叛道者，却又摇摆不定，一身骂名，却假惺惺端着仁义道理。我大哥杀了谢慈，你说要向他讨回公道。你从前杀过多少人，冤死鬼何可曾向你讨过命？”

　　那天他从梁上跳下来，撞得灯笼乱晃，打断阮峥与梁静山的对峙。

　　“说是没听到，”阮峥记得自己踹了他一脚，“这不听得挺全的。”

　　“我大哥还是心软……”

　　梁孤鸿冷笑：“当初弄死洛云桢，事情就简单多了。”

　　角落里的灯笼烧完。火苗扑的弹了下，短促的闪亮。在那短暂的瞬间，阮峥看清自己方才踢到的不是小石子，而是根断指。他切了某个人的手指头。血是那个人的血。她眸子晃动一瞬，后知后觉，嗅到被雪埋住的血腥气。

　　巷子失去微弱照亮，暗了下来。

　　雪光冷冷打在两个人脸上。

　　她心头涌上不祥预感，扫开雪，发现下面一大块凝固的血斑，形状狰狞，糊得到处都是，可以想象伤者摸爬滚打的惨状。断指流不出那么多血，他砍了那个人，很多刀。对方跑不掉，被一只脚踩住，在绝境接受刻字的凌迟。

　　“梁孤鸿。”

　　“我在这呢，”梁孤鸿就着雪擦刀，蓦然抬眼，朝她阴鸷一笑，“你现在肯拿正眼瞧我了。”

　　“你方才在跟谁打架？”阮峥抓住雪。

　　“打架？你也太小瞧我了，”两人换了位置，轮到梁孤鸿从上方俯视她，居高临下，“一个死刑犯，我将他砍碎埋了，也没人管，切他根手指他敢还手吗。”

　　“你把话说清楚！”她扭头看他，手指微微痉挛。

　　“这不是挺清楚么，你为那个人来，可惜来晚了，被我捷足先登。我喝醉的时候下手没轻没重，也许砍死了，也许没砍死。”梁孤鸿欣赏她的反应，愉悦起来，酒醉的头疼感消失无踪。他刀尖点地，捅穿雪层撞在青石板上。

　　雪层猛得一跳。

　　“今日国婚，你敢当街杀人？”阮峥张了张嘴，无数联想冲入脑海，席卷一切。她被刀光闪到眼睛，血渣冻得脊骨发麻。

　　“我有什么不敢？”

　　“你最好不敢，”阮峥腾然起身，指着他鼻子，“否则账有的算了。”

　　“是啊，咱们的账可太难算了，”梁孤鸿瞧着她的手指头，纹丝不动，眼里全是嘲讽，“三叔因你而死，青野恨你入骨。你坠崖，大哥夜出长安，奔走上千里去接你。剑掉到崖谷里，他派人找了三个月，取回来重新锻造，俢好了完璧归赵，却看到站在门口的洛云桢。你金屋藏娇，他那么重礼数清誉的人，被你捅穿心窝子。”

　　梁孤鸿那日现身，故意做出狎昵行为，弹她耳坠，试探梁静山的反应，就知道大哥还在执迷不悟。他恨永宁公主，恨她像魔咒，拖死了大哥前进的步伐。主子的喜恶蔓延到手下人身上，军卒嘴里不干不净，就是发迹征兆。

　　“梁家人都恨你，”他把她的帕子踩进雪里，用脚肆意地捻，“除了我大哥。”

　　“手指头是谁的？”阮峥只关注这一件事。

　　“我知道你不在乎。”梁孤鸿不理会她的诘问，他沉迷于自说自话，无须阮峥回应，就把下文带出来：“可你别忘了，皇后也姓梁。”

　　阮峥揪住他领子，指关节掐得发白。

　　两人驴头不对马嘴的对峙。梁孤鸿在酒精刺激下，变得神经兮兮，时而笑时而怨怒，看她的眼神变换着演完一出丰富内心戏，就是不回答问题。他直视她双眼，轻声道：“皇后也恨你，你不知道吧。”

　　“是谁？”她重复问。

　　“对，你当然不知道，宫里没人敢说。”

　　梁孤鸿仍在自说自话，甚至学他父亲，一言不合，讲起了古：“当年姑姑还是太子妃，身怀六甲。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子。今上的太子位坐的不稳固。若是第一位嫡长孙生出来，又有梁顾两家撑腰，先皇再犹疑，也再不可能易储。”

　　“谁能想到，流了满院子血生出来的，是个女孩儿……”

　　“你说遗不遗憾？”他捋顺她狐裘乱掉的毛，眼神如痴似狂，彻底魔障了，“一切本可以避免。政斗不至于发生，十几位王爷也不至于死得只剩下瑞王爷一个。至尊之位人人眼红，陛下踩着手足的血登临大宝，快把姓阮的杀光，午夜梦回惊醒，看都不想看你一眼，连带着也疏远了皇后。”

　　“你猜皇后恨不恨你？”

　　他手里有血，也抹在她的狐裘上，越抹越脏。

　　红白对比鲜明。

　　刺得阮峥眼皮暴跳。她耐心全无，气血冲上头顶，一个膝踢将他撞弯腰，拧住他腕骨，夺刀反转一圈架到他脖颈上。刀锋割破疾风，炸得头发凌空飞舞，在脖颈上滑出一道流畅的血线。梁孤鸿吃痛后退，直不起腰，雪地脚印更加凌乱。

　　“对了。皇后当初怀的是龙凤胎。”他醉酒反应迟钝，被人空手夺白刃，占尽下风，看不出恐惧神色，还在喋喋不休。

　　“可惜啊，你迟迟不出来……”

　　他捂着肚子，面容扭曲，低低地笑了：“试想当年，两个一起生下，又或是男胎先出来，闷死的那个是你。姑姑如今会有何等荣宠？后宫之中，哪还有宋贵妃的位置。姑姑的孩子死了，太子之位被一个软脚虾占着，宋贵妃时不时吹枕边风，姑姑在宫中如履薄冰，你猜她想到这一切拜谁所赐，会不会恨之入骨？”

　　“你的名字是太后起的，阮峥。”他抬头看她，眼神像蛇吐芯子。

　　“争，谁来争？”

　　“多讽刺的名字，你只是没人要的弃子。”

　　梁孤鸿将着两个字嚼碎了，再吐出来，嫌恶心，“弃子。”

　　阮峥一脚将他踹飞。

　　梁孤鸿重重摔在雪地里，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雪埋住上半身，狼狈不堪。阮峥踩住他后背，看他死鱼似的在雪里挣扎，想爬起来爬不起来。嘴里还在反复念叨着弃子。她觉得这个两字淬了毒，是阴沟里爬出来的虫，听不得，听到就想杀人。

　　梁孤鸿口齿不清念叨了五六遍。

　　阮峥抬手就捅了他一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