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重离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不是度日如年，分明是度秒如年。阎罗一去不回，仙界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阎罗殿毫无人气像一滩死水，寂静得令人害怕。

　　等得双脚发麻，他实在忍不住了，跑出阎罗殿，蹲在忘川边无人的角落里引颈等待。

　　一盏茶时间过去，不知望向仙鬼天堑的方向多少次，连半个鬼影都为瞧见来。忘川里幽蓝色半透明的水鬼悄然聚集了一群，静悄悄地伏在重离身前，没有眼珠子的眼眶直勾勾瞪着重离，不动，也不吱声。

　　重离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在无间地狱时，那些碎肉块般的恶鬼也是这样杵在他身边的，仿佛他身上有某种吸引鬼怪的力量，再狰狞的鬼在他身边也乖得像小鸡仔似的。

　　虽然可怖还是那个可怖，但重离已经能强迫自己做到与这些东西安稳相处了。

　　“你看什么看。”重离折了一根墨绿柳条，轻点着水面上一只水鬼的脑袋。

　　水鬼立刻垂下眼帘，低头凝视着河面。重离道：“你们是不是很怕我，我很可怕么？”

　　水鬼自然不答，重离知道这是明知故问，连他自己都不敢俯身往水里看自己一眼，可怕么，当然可怕。

　　仙界的人，自然也会觉得可怕。

　　重离心不在焉地用柳枝抽打着水面，看着渐渐泛起的涟漪，在碰撞到水鬼的脸皮和岸边的时候破碎荡开。几乎要冥想入定的时候，一只纤白的手伸出来，抓住了他手中的柳枝：“阿离。”

　　重离猛的一惊，抬头看到来人绿油油的衣装后又大失所望：“青竹，怎么是你啊。”

　　“是我怎么了，我这么不招你待见？”青竹看到他的眼睛吓了一跳，本能向后倒退了两步，捂着胸口道：“你怎么成这样了！”

　　重离不想解释，却恍然感受到身侧一股陌生的灵气，上下打量青竹一番，道：“你怎么有些不太对劲？”

　　青竹展开双臂转了一圈，笑道：“托你的鸿福，我修成仙了。”

　　他周身的妖气已然净化，纯净的灵气中没有丝毫杂质。

　　“是么，这是好事啊。”重离勉强笑道，“你应当去断情天找司户籍的仙君，他会给你登记造册的，跑这儿来做什么。”

　　“这个不急，我是来找你的。”青竹勾着他的下巴，凝神瞧了瞧他的眼睛，只一刻便挪开目光心惊肉跳道：“你果然……啧，星月天的那些流言竟都是真的。”

　　“什么流言？”重离警觉起来，丢开柳枝抓住了青竹的手，“仙界发生什么事了？”

　　青竹道：“你那日在溯月引起了不小的骚乱，现在流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故事版本估计都翻新一百次来。总之，云疏仙尊已经知道了，很多人都在询问他你的来历，只不过到现在，他还未有回应。”

　　重离手足无措道：“怎会这样，这太小题大作了，我不过是和他们族裔不同，岂用闹得全天下皆知？”

　　“话不是这样说的，星月天能人众多，连修炼了千年的仙君都会被你一双眼睛吓到，但凡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你绝不寻常于普通鬼族。”

　　“那又如何，天下之大，他们难道事事都见过？”

　　青竹惋惜道：“怕是惊弓之鸟吧，想当年魔族的赤莲，容貌举止皆惊世骇俗。再加之现在妖神境的一再挑衅，仙界对异族防备之心慎重。你又是云疏仙尊身边的人，找他问个清楚，有何过分？”

　　重离无话反驳，他不敢去猜傅云疏要如何对众人解释他的身份，他现在，大概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吧，而且沉默得越久，反而会显得越古怪。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重离颓然坐在岸边，曲起腿，把头埋进了双膝里。

　　青竹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你现在回不了仙界，不如我留在此处陪你吧。”

　　“不，不用。”重离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自然可以，你说。”

　　“阎罗不知道何时回来，仙界我也没有熟悉的人了，你能不能回去，帮我打听一下他…怎么样了。”

　　“云疏仙尊？”

　　“嗯。”重离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仙界首尊带头结交一个身份未明形容古怪的异族人，无论事情如何演变，都会极难收场，“我怕他为难。”

　　“行。”青竹长叹道，“虽然我觉得无甚必要。”

　　“什么意思？”

　　“你还指望他能怎么回答，他是一定不会承认知晓你的身份的。”

　　重离又无话可说了，这倒是挺符合傅云疏的行事风格。他是仙界首尊，永远都要以仙界的安定为先。至于重离，且要往后面放一放。

　　青竹见他颓丧着脸，话锋又一转：“好啦，或许他足够喜欢你，便会实话实说呢。我这就回去打探打探，就算报你收留我的人情。”

　　青竹走后，重离又一个人愣在忘川边和水鬼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鬼界暗无天日，又无晨昏之分，他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感觉脑袋一阵又一阵地昏沉。

　　天气转阴，丝丝凉雨落了下来，夹杂着水汽的风中，阎罗终于一脸疲惫地从仙鬼天堑处现了身。一看他的脸色，重离就知道，八成没什么好事。

　　“阿离，你怎么在这儿？”阎罗看见他，当即幻化出一把伞来罩在了他头上。

　　“夫子。”重离的头发早已被雨滴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脸上，“怎么样了。”

　　阎罗叹了口气，这口气让重离本就不热的心更是凉到了底。

　　阎罗所说的情况与青竹说的大致一样，只是更委婉些。重离沉默了很久，低声问道：“傅云疏他……”

　　“他暂时无法来见你，让你最近也不要回仙界。”阎罗道。

　　“然后呢？”

　　“没了。”

　　这么惜字如金，竟然没了？重离难受地要呕血，不会真如青竹所说，他不打算坦白自己的身份，从此就这般相隔两界？还是说等风口浪尖过去，他再悄悄回去，做傅云疏身边一个见不得人的影子？

　　无论是哪种结果，重离都不想接受，他想不通，凭什么，他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凭什么自己不能去想去的地方，去见想见的人。

　　阎罗望向忘川河水中齐刷刷扬起的水鬼头颅，感叹道：“阿离，你的能力愈来愈强了，假以时日，掌控群鬼便不再是天方夜谭。”

　　重离苦笑道：“我要这种能力做什么，我宁愿什么都没有。”

　　阎罗没说话，摸了摸他的头。

　　“夫子。”重离咬了咬唇，“你知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

　　阎罗一愣：“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是仙族，我为什么不是个普普通通的鬼族，我为什么偏偏就要这么特殊。”

　　阎罗数次张口，皆无言以对。重离也没想难为夫子，连傅云疏都说不知道的事，他又怎会有答案。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似是知道什么一样，只是不想说出口。

　　往后几天，重离险些要被没有日夜变化的冥府再度逼得精神失常，傅云疏果然也同他说的那般，一次也没有来过。

　　明明知道他既然那样说了，定然就不会来，但当真的看不到他身影时，重离又难过得无以复加。

　　他如果和自己一样想念的话，就算掩人耳目，也还是会来看看他的吧。

　　他为什么不来？

　　他就没有一点点担心自己吗？

　　闲来无事的时光堆积起来，唯一可做的就是胡思乱想，并且越想越糟越想越难受，甚至会想到，他的喜欢，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重离只要一睡着，就是各种各样关于傅云疏的梦。这些梦纷乱而无厘头，他甚至梦到傅云疏站在天梦泽边，有一道道雷霆自九天而下，击在他背上，满地都是鲜红。

　　重离知道是梦，大汗淋漓却醒不过来，仿佛陷入了一张网中挣扎不起。难受得近乎窒息时，忽然一阵清凉自额头传来，窒息感消失不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

　　他从床上睁开眼，身侧却空无一人。房中若有若无的梅香似乎告诉他昨夜有人来过，但认真去寻，却又无迹可寻。

　　这是出了幻觉吗？

　　醒来便还是毫无意义的等待。几日过去，消息没等到，傅云疏没等到，却等来了他身边的天九。

　　本以为是事情有什么转机，重离还稍稍激动了片刻。结果天九却是在阎罗殿中冷冰冰地望着他，神情陌生得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天九…姐姐。”重离道，“你怎么来了，可是尊上有什么话？”

　　天九道：“我奉神谕而来，查清你身份来历。”

　　重离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奉神谕而来，”天九一字一句地重复，“查清你的身份来历。”

　　她的话震惊四座，连带殿中忙碌的阎罗亦抬起了头，错愕道：“天九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

　　天九道：“我是世间唯一一个通神谕之人，你有何质疑？”

　　“我……”阎罗支支吾吾了半天，“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神界真的知道了？”

　　天九不语，面无表情地看着阎罗。

　　阎罗急切道：“这点小事怎会惊动神界，何至于此啊！”

　　重离虽不知惊动神界到底会有什么后果，但每次神界出手的下场都极为惨烈，譬如远古时期天璇仙尊与赤莲同归于尽，再譬如，修罗座的陷落，和寒笙魔尊的死亡。

　　天九诡谲轻笑：“阎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重离他到底因何而来，你该心知肚明。”

　　阎罗猛地没了声音，盯着天九，脸上浮现起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天九，你为何……”

　　“把往生镜拿来。”天九打断了他的话，“时间紧迫，神谕你我耽误不起。”

　　阎罗站着没动，重离疑惑道：“往生镜是什么东西？”

　　天九道：“冥府法器，可看到六界生灵前世今生。重离，你大约也很好奇自己的身世吧，让阎罗拿出来，你一看便知。”

　　重离转向阎罗：“夫子，若是解开我身份来历，云疏是不是就可以放松些了？”

　　阎罗捂着额头，似十分头疼，半晌他道：“天九，此事当真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了么？你应该知道，神界一旦知晓，会把尊上置于什么境地。”

　　天九道：“置于什么境地从来都是你们自找的，可有什么人逼着你们把重离造出来？”

　　“你！”阎罗怒不可遏，“你这是背叛！”

　　天九勾唇一笑，没有接话。

　　重离听着两人唇枪舌剑，在其中捕捉到了一点关键的东西，茫然道：“你们在说什么……谁把我造出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