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曦

　　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 张爱玲《爱》

　　沈鑫宥带着忐忑和期待，在酒店咖啡厅找了个沙发坐下，深呼吸了几口之后，鼓起勇气拆开了那封叶聆曦通过酒店前台转交给自己的信。七年之后，他们之间第二次通过这样的方式进行对话，他忍不住伸手感受着纸上的每一道凹痕，仿佛感觉那个放在心底十二年的女孩就在眼前，而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他又恍如隔世，多么希望时间从来不曾流逝。

　　鑫宥，

　　心里时不时还会想起你，也会无由来地感觉到自己还被人牵挂着，即使我们之间已经很久都没有联系了。不知道过去的两年，你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感觉。

　　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场你精心策划的求婚，即使它已经过去了很久，但那份甜蜜和用心，至今我依旧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甚至好多次我都已经在电话中拨通了你的号码，但是最后时刻我还是选择了挂断，并不是因为我还在生气或者害怕你的冷漠、消失和不理解，而是我发现，似乎冥冥之中，在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魔咒，无论是游乐园的摩天轮上、还是那个春天的樱花河畔、又或者是那场求婚之后的烟花之夜，仿佛在每次我们将要更进一步的时候，命运都会将我们无情地打散。

　　灵魂的契合或许真的要比第一眼的钟情更加重要吧，昨天接到慧儿和你的电话后，我很高兴这两年来，自己仍然被你放在心里，也重新找回了之前的那种感动、那种能让自己融化的感动，原来你依旧在用那种最坚守的方式去期盼着这段感情的又一次开花，原来你一直都没有变。但是，昨天飞机的机械故障、今晨大雪的被迫延误，却让我们再次错过，也让我发现，或许这是命运给与我们的又一次警告吧，那个冥冥之中的魔咒依然盘旋在我们的上空。即使冰岛的两次偶遇为我们之间已经冰封了两年的感情开启了一扇窗，让阳光得以重新洒了进来，可是当我们重新冷静下来之后，会不会又要生活在时时刻刻担心它会被突然关上的恐惧里呢？而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开始有了动摇，那个一直都没有变的你，对于未来的我们，会不会又是一次昨日重现呢？

　　犀牛是一种视力很差的动物，大约只能看到自身十五米之内的东西吧，当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有趣的事实的时候，我便想到了你。在这段感情里，仿佛你就是那只犀牛，你将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我的身上，不顾一切地在这段感情里全力以赴地奔跑着，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才会受伤，才会忽视周围的一切、你所能拥有的其他更好更值得的一切。或许你会觉得我这么说很自私，或许你仍然觉得我从来没有像你爱我那样深深地投入这段感情，但是你可能也无法想象我在写这封信时，内心是如何地难受和纠结。让我们退回到彼此之间最好的距离吧，或许很残酷，或许我会面临再一次完全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但请你相信我，我们终究会习惯的，若干年以后，总有一天，哪怕是那么一瞬间，你会感谢我们曾经放下对方。答应我，好好地生活下去，好吗？

　　聆曦。

　　为什么会这样？沈鑫宥感到有一丝魔幻，无论是早上自己和叶聆曦之间的通话，还是昨天从何晓辉、陆慧儿口中得到的真相，似乎都在告诉自己，这两年来，他们仍然默默地住在对方心里，而叶聆曦在这封信中如此这般的决绝，是他在打开之前，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

　　沈鑫宥就这样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他闭上眼睛，尝试静下心来，想要去梳理整件事情的脉络，想要去从现在的蛛丝马迹中捕捉到可能的难言之隐，但是将信上那短短的876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一无所获的他终究还是要去面对那残酷的现实。

　　信纸慢慢地从沈鑫宥的指间飘落，或许正如昨天电话里何晓辉所说的那样，两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太多的事情，他既然蹉跎了岁月、浪费了光阴，就不要奢望时间会永远像少年时那样眷顾他。

　　他将眼睛慢慢闭上，仰起头，瘫坐在酒店咖啡厅的沙发上，就像是终于等来了这十二年的结局，虽然这一切并不如他所愿，但这或许就是真正的成长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吧。叶聆曦的这封信，既像是对于这段感情的终审审判，却也是送给他真正的成人礼。

　　从此以后，他便会真正的长大吧，或许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再冲动、变得冷静沉稳，但是激情和执着或许也会渐渐离他远去吧。这应该就是别人所说的成长吧，而他也必然会带着这份成长走向青春的尽头，只是当几十年后的某一个深夜梦回，他应该还是会心痛这份成长的代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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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麦拿铁，低咖啡因，多奶泡，再加一泵枫糖糖浆”，沈鑫宥的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轻蔑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闭着的眼睛都不屑睁开，提醒自己这一切已经结束了，这样的幻想不应该如此不切实际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好的，请稍等”，紧接着，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沈鑫宥仿佛有一些诧异，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出现幻听，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为什么在他的想象里，会有一个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和叶聆曦的声音一起出现，难道……

　　他急忙坐直了身体，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等到看清眼前的一切后，又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发现刚才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幻想，内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嘴巴仿佛不听使唤似地开始结巴，不可思议地说道：“叶……叶聆曦？”

　　“看到我需要那么惊讶吗？还是两年不见，你已经忘了我是什么样子了？”，叶聆曦面无表情，平静地问道。

　　“你不是走了吗……”，沈鑫宥指了指门口，又看着叶聆曦，不解地问道。

　　“你很希望我走吗？”，叶聆曦冷冷地问道。

　　“不是……我……”，沈鑫宥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之前的样子，面对着叶聆曦，他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紧张，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说清楚，会比较好”，叶聆曦将一封包装精美的喜帖放在了沙发前的矮几上，用左手推到了沈鑫宥的面前，面无表情地问道：“我要结婚了，你会来的，对吗？”

　　沈鑫宥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那张喜帖，如果说刚才叶聆曦的突然出现，让他仍然抱着一丝幻想的话，那么面对着这张喜帖封面上那个大大的Wedding，就仿佛一块乌云，将他内心的最后一丝阳光死死地挡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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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前你在青岛的同心锁上刻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叶聆曦看着沉默的沈鑫宥，无情地问道。

　　“叶聆曦永远幸福快乐”，沈鑫宥当然记得，甚至当年他刻下这七个字的时候就幻想过今天这样的画面，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是当现实真的走到这一步的时候，他才体会到什么叫绝望的无助。

　　“所以即便新郎不是你，只要我幸福快乐，你依然会祝福我的，对吗？”，叶聆曦今天的不依不饶，似乎显得格外的残酷。

　　“我会来的，祝你幸福”，沈鑫宥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低着头，怯生生地问道：“他对你好吗？”

　　“他对我好吗？沈鑫宥，你在问这个问题之前，为什么不问问自己，你对我好吗？两年了，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不来找我？哪怕是回封信也好，刚走的时候我给你写了那么多邮件，你却一封都没有回过！你是不是觉得我连一个正式的告别都配不上？”，叶聆曦的质问犹如暴风骤雨，直击沈鑫宥的内心，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有……”，半晌之后，沈鑫宥才开口解释道。

　　“我说的是当面、直接，不是你那种透过偷窥我的行程来假扮偶遇的自以为是”，叶聆曦不等沈鑫宥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敢……”

　　“不敢？你不知道我把钥匙扣交给何晓辉了吗？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叶聆曦的咄咄逼人，开始让沈鑫宥真正反思在过去的两年里，他的所作所为是否仅仅是在感动他自己而已。

　　“我不敢面对你，我觉得自己不配”，叶聆曦似乎还在等着答案，一言不发，沈鑫宥也终于有机会直面自己的内心和过去蹉跎的两年，将真正的原因倾吐了出来：“我承认，刚开始的时候，我想要去忘记你、忘记过去所有的日子，面对你突如其来的决定，我确实生气过，我觉得你之所以和我在一起并不是因为你也对我有了同样的感情，而更多的是那种类似于同情的接受，所以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你的生活中可有可无的一个人，或许换成任何一个人，你都会接受他。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受，越是想要忘记你，但是你却越是频繁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梦里，每分每秒。一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在青岛的海边看到了你刻的‘鑫宥聆曦’，我才真正地知道，无论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你对我是什么感情，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想要的只是在你的身边。那时我就想联系你，但是你已经不再给我写信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不要你了？我给你写了那么多的信，你连一封都没有回过，你让我一个女生怎么做？”，叶聆曦依旧咄咄逼人，只是语气在不知不觉中多了一份无奈和柔和。

　　“而且我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对你说的那些混账话，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配得上这份感情、配得上你，求婚时亲口对你说过的承诺和守护，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的脸上，我开始害怕，害怕拨通你的电话时，听到的是你冷漠、伤心和委屈的声音，我害怕那些脱口而出没有经过大脑的气话，会成为我们之间的休止符，我只能这样自欺欺人，是不是只要我们不联系，我们就不算真正的结束”，沈鑫宥彻底敞开了心扉，面对无法挽留的失去，他不再有任何的顾虑，只求可以不给这段感情留下遗憾：“再后来，这份害怕又慢慢变成了深深的后悔，我开始一遍又一遍的祈求可以有机会重新回到那个夜空中开满了烟花的夜晚，然后这份后悔又变成了不甘和胆怯，不想就这样结束但又害怕直接面对你，就有了这样偷偷跟着你的行程，暗示自己如果上天真的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就让我可以遇见你……”

　　“那现在呢？这次在冰岛，你确实遇见我了”，叶聆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自己明明并不是一个喜欢婆婆妈妈的人，但是面对着沈鑫宥这一长段的真情流露，她竟然有些动容。

　　“现在还有意义吗？”，沈鑫宥抬起头，看着矮几上的那张喜帖，了无生气地说道。

　　“是啊，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即使勉强在一起，感觉也会不一样吧……”

　　“所以，他对你好吗？”，将这些积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之后，沈鑫宥似乎感到了一种释然，他知道自己虽然还是放不下，但似乎自己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害怕面对这个问题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会很好吧……”，叶聆曦意味深长地说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你们刚认识吗？”，沈鑫宥担心地问道。

　　“认识很久了，有十几年了吧”

　　沈鑫宥感到自己沉得更低了，他想起了一个名字，内心百感交集，“是于浩吗？我终究还是输给了他吗？”

　　叶聆曦略带吃惊地看着他，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名字在他的心里竟然还如此清晰。

　　沈鑫宥见叶聆曦默不作声，以为这便是她的默认，于是故作坚强地说道：“有机会介绍我认识一下吧，那么幸运的男生，也算听说这个名字好多年了，却从来没有见过……”

　　“幸运？”，叶聆曦不解地看着他，问道。

　　“能娶到你的男生，是多么地幸运……”，沈鑫宥的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羡慕和向往。

　　“他可能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幸运”，说完，叶聆曦伸出右手，拿起那杯刚端上来不久的枫糖燕麦拿铁，喝了一口。

　　而此时的沈鑫宥，呆呆地看着叶聆曦，身体仿佛被闪电击中，无法动弹，脑海中一片空白，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虚无的梦境，分不清真假。他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强烈的痛感清晰地传来，这是真的，那刚才的信、桌上的喜帖，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聆曦也发现了沈鑫宥的异样，只是淡淡地微笑着，放下咖啡后，将右手毫无遮挡地放在了他的视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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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这枚戒指……不是……”，沈鑫宥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指着叶聆曦右手上的戒指，双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颤抖。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大胆意外的猜测，但是他害怕自己的又一次失望，只是不停地徘徊着，不敢去接近这个真相。

　　“这枚戒指怎么了？”，叶聆曦笑得像花儿一样，看着眼前这个傻乎乎的男生。

　　沈鑫宥看着叶聆曦脸上熟悉的笑容，鼓起勇气将矮几上的喜帖拿了过来，拆开之后发现上面果然如自己刚才所想，空无一字，不仅新郎那里是一片空白，新娘那里也没有叶聆曦的名字。他捧着那张喜帖，激动地自言自语道：“这张喜帖……”

　　“这张喜帖又怎么了？”，叶聆曦仍旧是那张笑脸，只是笑得比刚才更灿烂了一些。

　　“叶聆曦，你在骗我对不对，你根本没有要结婚”，沈鑫宥兴奋地、大声地问道，这一瞬间的转折，让他激动地不能自己。

　　“你让我等了你两年，我骗你一会儿怎么了？”，此时的叶聆曦，早已放下了所有的伪装，仿佛一个诡计得逞的小孩，开心地反问道：“而且我不骗你，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在吃于浩的醋”

　　“那这封信？里面写的也都是逗我玩的？”，沈鑫宥仿佛害怕这又会是另一场美梦，连忙拿出不久之前酒店前台交给自己的信，想要解开这最后的疑惑。

　　“信嘛，也不能说都是假的？”，叶聆曦的这句话，让沈鑫宥又一次紧张了起来，“你把开头、署名和每段的第一个字，连起来读试试”

　　“鑫宥聆曦，心有灵犀”，沈鑫宥不可置信地看着叶聆曦，惊讶地说不出话。

　　“沈鑫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叶聆曦看着似乎仍然沉浸在震惊中的沈鑫宥，认真地问道。

　　“好……不好……”，沈鑫宥像个傻子一样，疯狂地点头，又拼命地摇头，“我不要重新开始，我们从来就没有结束过……”

　　叶聆曦笑了，笑得那么地灿烂，而不远处的玻璃幕墙外也开始飘落起了雪花，像极了十二年前、初二（8）班门口初见时的那场大雪。

　　时间，似乎真的愿意为了他们而停留，将未来永远定格在那最美好的瞬间……

　　尾声：青春的尽头就一定是遗憾吗？

　　九个月，二十万字，终于写完了这个横跨十二年的故事。在敲下第一个字的那一刻，我可能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最后一个字从指间流出的时候，自己会这样的如释重负吧。

　　青春可能是每个人都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没有人的青春是永恒的，却总有人正在经历青春。这些年有幸去了很多地方，也结识了不少人，自然也听说了各种关于青春的故事，但似乎每段故事的结尾，都留下了深深的叹息，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件事。到底是因为我们的成长导致了看待选择的变化，还是青春的尽头就一定是遗憾呢？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吧，虽然还是会经常想起某些美好的片段，但那些画面终究只能在记忆里重复播放，好像一部你最喜欢的老电影，即使在未来的某一天，有其他人将它翻拍，但你喜欢的那个版本，终究只能存在底片胶卷里。那些挚爱过的味道和声音，所有的欢笑和争吵，都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无法再次重现。我们可能都觉得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一定可以做出比当时更好的选择，但残酷的是，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如果，那时的你也不会读懂现在的哀伤，这或许就是很多人遗憾的根源吧。

　　每个人年轻时，都有过或多或少的梦想，但是随着年龄的成长，你会发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好，但是梦想却越来越少。渐渐地，生命中的一切变得按部就班，你已经有多久没有为了梦想而开怀大笑了？而梦想之所以可以成为梦想，就是在于它的难以实现，与其说青春的尽头是遗憾，还不如说遗憾是绝大多数梦想的尽头。你的青春之所以遗憾，是因为那里充斥着梦想，而在那之后，没有了梦想，自然也就没有了遗憾……

　　沈鑫宥和叶聆曦的故事在我的脑子里已经很久了，我曾经以为这个主线如此清晰的故事，将它变成文字应该是手到擒来、水到渠成的事情，但真正开始落笔之后，才发现进度是如此地艰难。我的心情会随着情节的波动而变得明亮和阴沉，有好多次，情绪的低落甚至想要让自己封存这个故事。但每次长时间的停笔之后，我都会在梦里莫名其妙地进入他们的世界，变成一个路人，目睹着自己笔下的故事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发生。而每次遇到瓶颈写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又会来梦里找我，带着我领略那些我不曾遇见的故事。他们仿佛不再仅仅是笔下两个陌生的名字，而是自己相处了几十年的朋友，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那里。

　　很庆幸，我坚持了下来，谢谢你们，沈鑫宥和叶聆曦，在那个充满了错过和冲动的年纪里，你们让我知道青春的尽头不仅仅可以是遗憾，也可以是坚持和团圆。

　　鑫宥聆曦，在另一个平行世界，带着这份圆满，心有灵犀地好好生活下去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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