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

　　程姜回过神来的时候，沈霁青正抓住他的食指，往上面涂碘伏。

　　一阵阵细小的刺痛传来，他忍不住缩了一下手指。

　　“别动，马上好。”沈霁青小心地哄他说，最后用棉签刷了一下，放开了他的手指。程姜把食指举高，对着大灯看了看，看见以指关节为圆心处凹下去一个由不规则小长方形组成的半圆形，皮肤已经被撕破了，微小处还残留了一点淡淡的血痕。

　　他把手指翻过来，背面也有。

　　“我刚刚做什么了？”
　　“你试图咬掉你的关节骨头。感觉不到痛吗？”
　　“我可能是在想其他事，对不起。”

　　沈霁青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安抚性地拍拍他手臂。

　　“我没有让你道歉的意思。”他说。

　　程姜很高兴他没有刨根问底。

　　“你没有狂犬病吧？”沈霁青又问。
　　“没有。怎么了？”

　　沈霁青狡黠一笑。

　　“那我们就不用去打防疫针了。”

　　程姜总觉得他这话的逻辑有点不对劲。但他大脑刚刚恢复正常运转，速度不怎么快，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奇怪的点在哪里。在沈霁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小心地把手握拳，只留下受伤的手指立在外面，保持着手指指向前方的姿势把胳膊放下。
　　他无意识指着的方向是茶几，上面放着一只橘子，颜色很浅，接近黄色。

　　沈霁青把橘子拿起来。“你要吃吗？”
　　“是不是有点晚了？”

　　“是有点。”沈霁青承认说。

　　事实上，已经差不多到了应该休息的时间，于是程姜垂着那条不自然的手臂上楼去了。这些日子他看似整天昏昏欲睡，其实精神并未真正放松过。不受控制疯狂运转的大脑里充斥着大量伴随精神崩溃而来的幻视与幻听，让他总是体温发热，心跳加快，难以入睡。

　　他关上一扇门，开始洗漱。
　　沈霁青大概就在外面站着，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好在这回一切都很顺利，于是程姜把门打开，走到床边坐下。他慢吞吞地脱掉鞋子，两手垂在床沿，下巴搁在膝盖上。
　　现在他又对着那黑洞洞的窗户看了。

　　嘴：你又在怕什么呢？

　　程姜别过头去，改为在床头靠坐下来。现在他改为看向变成明亮的走廊和倚在门框上、神色不明回望他的沈霁青了。

　　“莘西娅……最近……晚上……”他想起什么，开始尝试在一团混乱中组织语言。

　　沈霁青叹了口气，到底走进来，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边。莘西娅的小床早就被搬到一楼卧室去了，因为程姜珍贵的睡眠容不了任何风吹草动。

　　“我觉得好一点了，”沈霁青说，“昨晚只醒了两次。我觉得假如咱们买的不是中成药，效果可能还会更快。中医有时候还是靠得住的，你说呢？”

　　程姜深吸一口气，吝啬地一点点吐出来。

　　“好。”他最后说。

　　你看，只是腺样体肿大而已。
　　医生已经说了腺样体肿大是很常见的儿童病，而且除此之外，她总体上非常健康。
　　害羞是天生的，但这个年龄的小孩该有的活力她全部都有，在幼儿园里也有很多一起玩的小朋友。

　　莘西娅在一楼睡觉。
　　她有两个名字，而等她开始正式上学，大家就会管她叫程玥了。
　　她住在中国中心城的一栋大房子里，并且永远不会记得她出生的那个地方。

　　从某种意义上，她已经逃出冷湾了。

　　他记得在飞机起飞前自己对她说：
　　“我们不一定非要待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就算走了也不用伤心，因为我们会到更好的地方去。我们会在中国生活得很好的，比在冷湾还要好。你现在哭也没关系，连我都还有点害怕。都是正常的。”

　　可是还有另一个女孩，一个孤独，渺小，隐形人一样活着的孩子，她没有机会长大。她们太不一样了，以至于有时候程姜觉得她们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可是他又凭什么断定，她们就是同一个人呢？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位于未来的过去是永久存在的，让他永远是一个罪人，没有资格去渴望。他仿佛一直在做梦，梦见自己回到一切皆可挽回的时候来，以为他还能有未来。

　　可是没有。

　　消失了的时光好像海难退去后的疮痍，荒凉的地面，一整片可怕的惨白。

　　他已经没有办法相信自己还能重新来过了。
　　于是在相当长的一小段时间里他站在那儿，望着翻滚的黑色海水。远处依稀可见新墙的残骸，一个瘦小的影子越过荒原，在其间闪了一下，继而消失不见。
　　他向前一步，走进了温暖的水中。

　　海水没过了他的脚踝，随后刹那之间，他已经接近了那片废墟。新墙破损的走廊歪斜地立着，断石残垣上也残留着温度，好像人的体温。
　　程姜把手放在一块碎石上。

　　随后海水褪去。

　　他触电般地，把手松开了。

　　*

　　沈霁青倒吸一口冷气，哆哆嗦嗦地试图把自己的手背从程姜的指甲下解救出来。他们拉锯战似的争夺那只可怜的手有十几秒，好在程姜几个小时前刚刚咬伤了自己的手，让那部分的手指有些使不上力，他才占了上风。

　　在他马上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成功抽走的时候，程姜骤然反应过来，迅速松手，连声抱歉。

　　“没事儿，”沈霁青悄悄遮住手背上的指甲痕，“没那么严重，就是轻轻轻轻地掐了一下。我主要就是刚刚的坐姿有点别扭，换个姿势而已——是又怎么了吗？”

　　他问的时候完全只是顺口找句话来说，因为知道程姜会悄悄把这个话题直接揭过去。他并非不好奇，只是程姜不想说，他也不愿意追问。
　　可是这次不知是怎么回事，程姜直接就着他的话往下走了一句：
　　“我在想……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讲过关于新墙的话？”

　　沈霁青已经忘记了。

　　“是重启文化。”程姜简洁地说，“有一个女人许愿说自己会重生。”
　　“啊，那个。我想起来了。”
　　“你相信吗？”
　　“相信……只要抓住契机，就可以重新来过。”

　　“你相信吗？”程姜又问了一遍。

　　“我大概是相信的吧。”他低下头，重新系好刚刚散开的一枚纽扣。
　　“我不信。”程姜说。
　　“为什么？”

　　因为光线的原因，他一对瞳孔上凝聚了两个白色的小光点，像是黑色深潭中间的小岛。他眼神中的什么东西令沈霁青无法继续直视，只能转而盯着他两只眼睛之间鼻梁顶端的一点。

　　忽然一片黑暗里属于程姜的影子动了一下。
　　沈霁青感到脸上一冰，是程姜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放在了他脸上。没有移动，只有无名指尖在他左边眼眶下按住，随后松开。

　　“霁青，”程姜语气古怪地问，“真的有你这个人吗。”

　　随后他把手彻底放下去了，但仍然非常认真地注视他，继续说：
　　“我这几天一直在断断续续做梦。”
　　“什么梦？”
　　“很好的梦。”

　　沈霁青试图把他的前言不搭后语串联起来，于是问：
　　“关于我？”
　　程姜又看了他一会儿，良久，笑了笑。

　　“是啊。”他说，“关于你。”
　　“但是现在你醒着呢。”沈霁青指出来。
　　“是吗？”

　　程姜移开眼睛，仍然抱着膝盖坐着。他大概又说了几句话，但声音太低，沈霁青一个字也没能听清楚。
　　“我可以给你证明一下。”他最后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些碎语暂时停止了。

　　“那就看一看吧。”程姜仍然看着另一个方向说。

《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