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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
赵连生知道自己是个混蛋,也相信因果报应。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做过的每一件脏事,也清楚地记得自己伤害过、得罪过甚至间接杀害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
他没指望自己能有什么好下场,他不稀罕岁月静好,更不愿意平淡无波的过完这一生,处心积虑地往上爬,不顾一切地让自己站上高位,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冷静地谋划着一切,冷静地除掉所有挡在路上的阻碍,冷静地抹除所有污点和证据。即便被皇帝召进昭成殿,被皇帝亲口指出当年抛妻弃女的往事,他的内心依旧波澜不惊。
在昭成殿中,见到阔别十载的长女,他依旧没有太大的触动,只在她凛然的目光扫过来时,微微心惊。
像。
太像了。
那乌黑的眼瞳,那秀挺的琼鼻,还有生来便微微上翘的唇角,他一瞬以为,是那个被他狠狠辜负的发妻再次站在他面前。
赵连生看着阿罗落落大方地站在昭成殿正中,口齿清晰,有条不紊地陈述着他的“罪状”,身旁的姜婳早惧怕得抖如筛糠。
他又想起姜婳所出的那一双儿女,同她这个做娘的一样瑟缩胆小,若叫他们兄妹来这昭成殿听审,恐怕也和姜婳一样几欲晕厥。
看着阿罗挺直的脊梁,赵连生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赵阳和赵柔是他带着身边亲自教养的,却不想被林玉带走的长女,才最像他。
林玉……
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起过她了,便是梦里也没见过。这对他来说称得上是件奇事,他曾经畜生不如地陷害她,背弃她,他和她一起长大,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在他的记忆里封存数年。
他突然想起她离开赵家时,回头泫然欲泣地看着他,那双眼,混杂着浓浓的不舍与决绝,极端的两种情绪浑然一体,让他冷硬的心肠狠狠一颤。
他没有挽留她,因为答应了姜婳的条件,此生独她一人,姜婳疯狂地迷恋他,他急迫的需要蒋家留下的万贯家财。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赵连生回神,将自己从回忆里抽离,正听到阿罗的证词接近尾声。他漠然开口,讽刺她胡编乱造,更讽刺林玉对他怀恨在心,自己不出面,却将女儿推出来。
在那个和他一样冷静的女儿眼里,赵连生看到了深沉的憎恨,殿中众人亦神色莫测地打量着他,他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怀安王瞪着他,赵连生不为所动,心底自嘲他这一路机关算尽,最后竟是毁在自己的三言两语里。他心里不知怎的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他迅速按下去。
不应该,他时刻都准备着从高位跌落,此时只是他的报应来了,他能坦然接受一切后果。也因此,这突如其来的不安让他感到莫名。
思绪百转千回,脑子里闪过一种可能,赵连生短暂怔愣,韵娘和阿罗的话相继证实了他的猜想。那不安立时挣脱了束缚般,从心底蔓延开,让他的四肢发软,头脑空白。
林玉死了。
他又想起她那个不舍决绝的眼神,倏地双目紧缩,无数记忆的片段争相涌进脑海。
她牵着小姨的手,从小姨身后探出一张娇俏稚嫩的小脸,脆生生喊他:“连生哥哥。”
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端坐在床沿,美目微转,含羞带怯地依偎在他怀里,轻柔的嗓音令他胸口躁动:“相公。”
还有他带人闯进偏房,将她和家丁“私会”的事情撞破,她温柔的目光不再,眼神里淬出一丝怨毒:“赵连生!”
赵连生有过不少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想起她们,却没有任何一个,像林玉一样在他脑海中如此鲜活的重现。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姑娘,到底是他的发妻,终归和别人有些不同吧。他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在追问阿罗林玉是不是真的走了,阿罗已恢复初时的淡漠,冷声再次告知他这个事实。
赵连生在混乱的思绪中,认下了抛妻弃女的恶行,认下了窝藏死犯的罪名,他伏在地上,感觉到眼眶的湿润不受控制的溢出来。
他甚至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落泪,就被押入了天牢。
换上灰白的囚服,戴上镣铐,他木然地靠坐在墙角的干草堆上。不多时,牢房进来两个高壮的狱卒,一左一右拽着他的手臂,他没站稳,倒了下去,两人不耐烦地啐了一口,直接抓着他的胳膊提起他的上身,把他拖出了牢房。
赵连生两眼无神,似是没听到提审官的问话,一声不吭。带倒刺的鞭子刮去一层皮肉,烧红的烙铁烫焦了胸前的皮肤,小腿骨被狱卒一闷棍打断……
等再次被扔回牢房,他无力地趴伏在地上,缓慢而粗重的喘气。
伤了也好。
他空洞的眼神里突然闪了闪,伤了也好,林玉是医女,看到他伤得这样重,定不会不管他的。
过会儿,他又想起林玉已经死了,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在昏暗的牢房里显得格外诡异。他竭力翻身仰躺,背上皮开肉绽,囚服早碎成了布条子,仰躺的姿势让他的伤口直接触及满地灰尘,刺痛钻心,他却是眉头都没皱一下。
赵连生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林玉。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梦到她。
她还像分别时那般年轻,那般温柔小意,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刺绣,时不时抬起头望着他笑一笑。赵连生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情难自禁地低下头,在她下一次抬头看他时,准确无误地吻上她的唇瓣。
真软啊……
他陶醉地舔吮着她的嘴唇,林玉承受不住地推开他,绣绷子早掉在地上,她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靠在他怀里喘息。
赵连生爱怜地拂开她鬓边的绒发,凑到她耳边,哑声喊她:“娘子。”
赵连生猛然惊醒,在黑暗里迷茫地眨了好几下眼,感觉到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方想起来自己被下了大狱,用了酷刑。
他吃力地抬起左手,放在胸口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林玉的体温。他抓了个空,勾唇低哂。
原来,他和她曾经竟这般甜蜜。
他突然觉得,岁月静好,平淡无奇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他把这归结为死到临头的内心挣扎。
他很快又闭上眼,强迫自己忍耐着伤痛重新入梦。
再次梦到林玉,她趴在他的书桌前,枕着手臂恬静地睡去。他坐在一旁看书,看几页就要掀眼瞧瞧她,像在确认她睡得可还好。
林玉醒了,不好意思地抚摸着脸上的睡痕,杏眼微嗔地瞪着他:“何不叫醒我?”
“叫醒你作甚?打搅我看书。”他笑着道。
林玉恼怒地扑过来,娇软的身子扑进他怀里,握拳在他肩膀上捶了几下:“我以后再不来了,叫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整日就知道看书看书,迟早看成书呆子。”
赵连生放下书本,双臂紧紧抱住她的腰,低头寻到那一双勾人的唇瓣,用力的含住,唇舌交缠。当他把手探进她的领口时,林玉气喘吁吁地推开他,着急道:“不行。”
“为何?”他语速有些急促,双目含火地盯着她。
林玉俏然一笑,抿了抿唇:“我有了。”
赵连生再度睁眼,唇角的笑难以压制。
他不想承认,但他现在的确十分想念林玉,思念如潮水侵涌,在他内心不住翻腾,激荡。
他曾经,认真地把她放在心里。后来,他想偷偷把她赶出去,却原来只是将她藏到更深处了。
“林玉……”
“林玉……玉儿……”
“娘子……”
他艰难地发出声音,眼神不再空洞无光,里面盛满怀念与哀痛。
“玉儿别怕,为夫……马上就来陪你。”
赵连生不惧死,或说他现在对死亡心存向往。只是他忍不住害怕,怕林玉怪他,便是他死了,她也不愿意见他。
他强撑着一口气,在友人来探访他时,托他帮忙带些笔墨和纸张进来。当天夜里,被买通的狱卒便送了一个小箱子进来,里头是他要的东西。
他趴在地上,用碎成两半的陶碗和水磨墨,在箱子上铺开纸张,控制着颤抖的右手,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仔细。
他在给林玉写信,乞求她的原谅,希望他去了下面,她不要避着他。告诉她他想她,疯了般想念着他。
他没日没夜地写,一刻不停地写,写到再无可写的内容,还剩下四张信纸。他心念微动,脑海浮现出长女那张酷似林玉的脸,他又开始写,写给阿罗,写完了最后一页纸,才将它们一一整理好,对折,抱在怀里,合上熬得通红的双眼,满怀着在梦里和林玉见面的期待,沉沉睡去。
他再没有梦到过林玉,他不接受盘问时,几乎都在强迫自己入睡,梦境断断续续,混乱不堪,他梦到很多人,很多事,独独没有林玉的身影。
她在怪他。赵连生慌乱地想。
她一定在怪他!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在牢房里焦躁地踱步。
玉儿不肯原谅他,玉儿恨他,玉儿再不想见他了……
这许许多多的念头,几乎逼疯了他。
情绪异常了两天,赵连生又恢复以往的冷静。他把信交给韵娘,跪下求她无论如何要把信交给阿罗,韵娘对他冷嘲热讽一番,仍是接了他的信,径自去了。
没关系。
玉儿那么好,一定会原谅他的。
他靠在干草上,蜷着身子,自我催眠般喃喃自语:“没关系,没关系……”
狱卒觉得他疯了,怀安王和左相也觉得他疯了。
怀安王怕他胡言乱语泄露了隐秘,思量再三,叫人给他送来一杯毒酒。
赵连生平静地接过那杯毒酒,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说,仰头一饮而尽,牢房的门被重新关上,他靠在角落里,眼神又变得空洞,虚无地望着前面的黑暗。
他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毒酒开始发挥效用,噬骨的疼和钻心的痒在他的四肢百骸流窜。
赵连生浑然不觉般,双眼渐渐聚焦,眸光已不甚清明,只是模糊看到一袭素白的罗裙。他努力睁着眼睛,灼灼地看着那抹纤细窈窕的身影朝他走来,他伸出手,目光痴缠,笑望着对方恬静的容易:“娘子……好玉儿,你可是……来接为夫了?”
女子笑而不答,纤纤素手轻轻搭上他的手心……
“真他妈晦气!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老子轮守的时候死。”
皮肤黝黑的狱卒拖着赵连生僵硬的双脚,另一个较瘦小的中年男人抓着他的胳膊,两人合力将赵连生抬出牢房。
赵连生黏在脸上的头发受力下坠,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脸。
那瘦小的男子冷不防看见他嘴角的笑,骇了一跳,随即呸了一口:“他娘的,都这样还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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