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头

　　萧放晚间归来，发现今日薄小荷待他尤其缱绻，他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然而想到探子回报的今日杨弱水的来意，结合薄小荷的态度，忽然大惊失色：“薄荷儿，你不是把爷卖给杨弱水了吧？”

　　薄小荷“咦”了一声，“你已经知道了？”

　　萧放这回是真的急了：“娘的！你真答应她了？”

　　薄小荷瞧一眼萧放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没好气地横他一眼：“放心吧，没有！”

　　萧放放下心来：“我就知道，你肯定舍不得我的！”

　　薄小荷看着萧放下颌新长出的青密胡茬和削瘦的侧脸，不由得轻抚他的脸：“你若是从前那个公子哥儿，杨弱水看上你这张脸也不为怪；你瞧瞧你如今这张脸，这么沧桑，也不知她是看上你什么了。”

　　萧放有些不服气：“难道爷就一张脸能看？爷的气魄呢？爷的英伟身姿呢？还有……”他凑到薄小荷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你敢说你不舒服？”

　　薄小荷抬手作势要打他，被他躲过去了，反轻轻拥住薄小荷，问道：“薄荷儿，明日巡道官来，我可能真的逃不过律法了。”

　　薄小荷笑道：“那又如何。大不了再陪你流放一次。只要你不后悔今日我拒绝了杨弱水，如果答应她，你不仅能摆脱污名，还能得一个美娇娘，说实话，你不心动？”

　　萧放苦笑：“你这话可是戳心，我待你什么情意，你还不知道么，哪容得下旁人。况且，杨弱水就是条美女蛇，我是多想不开才会收她到府上来。”

　　他把知州府的一些事情告诉了薄小荷，薄小荷听后，感叹道：“原来是这样。难怪她与杨增福没有感情，有这样的父亲，女儿难免心冷。”

　　“只是我却奇怪。若换作我是她，杨增福死了，制约我的人没了，我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作主的人，岂不是正好可以好好规划日后的生活？或寻一个踏实可靠的人入赘，或关上门来自己过日子，再不行，自立女户也可，怎么她却只想着要给男人做妾做小？”

　　萧放感慨：“这就是你和她的不同了。她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可是你却不会。”

　　他想起当初薄小荷毅然回到已经没落的王府主持家事，又决然陪他一同来瀚海。那时他都已经写了休书了，其实她全然可以不必来趟这一滩浑水，重新找个男人成亲生子，过普通平凡却宁静的日子。但她却来了，随着他千里奔波辗转流落，孤注一掷的背后支撑着的是一个独立而强大的灵魂，与杨弱水比起来，显得如此可贵又可爱。

　　翌日，整个瀚海城的官员系统都在严阵以待这位巡道官的到来，各家的探子在城门与府邸之间往来穿梭传递消息，一时来回报说巡道官的马车已入了城，一时又报说巡道官径自往客栈去了，客栈被包下清场，一个闲杂人等都无，马车直接驶入客栈后院，巡道官根本没下车，没露脸。末了传出消息说，巡道官今日谁也不见，各家不必前来拜谒。

　　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巡道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暂且回府听命。

　　而恭靖王府的后门，却来了一位陌生人，头戴一顶宽大斗笠，帽沿遮得极低，看不清容貌。他身后一个灰衣随从上前敲响后门，下人开了门，惊疑不定地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却见那个戴斗笠的男人低声道：“去通报萧放，就说有故人相见。”

　　萧放听到下人报上来时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当初离京时，从前那些玩得好的狐朋狗友一个都没来相送，恨不得当没有认识他过一般，早断了联系，这是又打哪冒出个故人来？

　　谨慎起见，他亲自赶往了后门。等在那里的人听见他的脚步声，抬手将斗笠微微往上掀了一下，露出脸来。

　　“李……李容成！”萧放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在脑海里将名字与眼前这张脸对上了号。

　　李容成微微一笑，开门见山道：“是我，我是巡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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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厅里，萧放与李容成相对而坐，却又相顾无言。对望彼此，都已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了，时光是一道屏障，在少时的两个好友间筑了一道隔阂，隔阂两边，是各自不同的阅历、际遇和人生。

　　酒上来了，萧放给两人各倒了一杯，举杯道：“干一杯吧。”

　　酒入肠，慢慢的，两人话多了起来。回想起曾经那些乘宝马、衣轻裘的日子。彼时是京城里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儿郎，腰佩长剑烈马狂歌，总以为日远天高，这一生必定顺遂，白昼有光，夜暗有星，谁想到惊雷骤降，狂风突起。时隔多年再相见，彼此都是满面的尘世烟火。

　　李容成有了七分醉，大着舌头猛力拍萧放的肩：“想当初，令堂还想和我家联姻，你还没看上我姐……娘的！幸好没看上，不然我姐岂不是要跟着你受苦！”

　　他猛地灌下一杯酒，忽而又哭又笑：“兄弟，你离京那天，我是想去送你的，我连给你的盘缠都准备好了！我爹不让我去，我娘哭着求我别让府里遭牵连……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他是真喝醉了，痛哭流涕的，嘴里反复嘟囔着那几句话，萧放拍他的肩：“不说了，不说了，我心领了。”

　　萧放亦是感动，尽管时过境迁，当时的愤懑和委屈在如今看来已无足轻重，他也不再需要当时急缺的支持与陪伴，可这迟来的慰藉依然暖人心田。

　　这一夜，两人喝得酩酊大醉，薄小荷默默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着门内两人讲起从前的种种，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吩咐下人准备好李容成下榻的屋子，命厨房准备醒酒汤预备着，嘱下人用心料理照顾醉酒之人。

　　李容成在第二日醒来，梳洗整洁后，先去见了萧夫人，同这位老王妃请安。萧夫人已渐渐不管事，只专心顾好府中菜园鸡鸭等，生活过得极惬意，连带脾性也温和了许多。

　　李容成走出萧夫人屋子，在恭靖王府转了一圈。这个院落显然是比不上从前京城里的王府那般恢弘的，可檐下晒着干货，窗台卧着花猫，一畦菜地里有星星绿芽，一个屋棚下有团团绒鸡，他无端地便觉得这院落有一种安然平淡的俗世的气息。

　　下人找到他，请他去用早膳。李容成看向桌上，不过一大盆粥，一大盆馒头，与几碟小菜。薄小荷替他盛了一碗粥并小菜：“大人尝一尝，小菜是我自己腌的，尚能入口。”

　　李容成说不敢，让薄小荷叫他荣成即可，喝了一口粥，软糯香滑；夹了一筷子小菜，脆爽入味，顿时口齿生津，连声夸赞。

　　他已许久没用过这样简单而又熨帖肠胃的早饭了。

　　萧放等李容成吃完，道：“我带你去城里转转。”

　　李容成皱起眉头：“来时我已瞧过了。从前听说瀚海素有塞上小江南之称，我今日亲眼见了，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环境恶劣、民生潦倒，有什么好看的。”

　　萧放只笑：“你别管其他的，只管跟着我就行，我再和你说说这城的情况。”

　　于是饭后，李容成便跟着萧放出去了。因不能暴露他的身份，他作瓜仁儿的打扮，扮作萧放的随从，同他出了府。

　　李容成出门的时候干干净净，傍晚回府的时候，一身衣衫沾满了土，裤腿挽起，鞋底积了一层淤泥，没有巡道官的半分样子。可他眼神却发亮，神色激动道：“真没想到，你竟真的干成了这事！那渠，壮观！”

　　萧放苦笑：“这不是还没修成么，我已是穷得叮当响了，后续的用度开支还没着落呢。如今又摊上了杨增福这事，日后会怎样，我心里还真没底。”

　　提起杨增福，李容成严肃了起来：“你今儿和我说的那些杨增福在瀚海城做的事，可是真的？”

　　“自然。你若不信，随便找个瀚海的百姓问一问，便知道了。知府许骁那边，还有当初被杨增福侮辱的妇人上告的卷宗，亦有杨增福设立的各色苛捐杂税的名目。”

　　李容成若有所思：“我知道了。”他在王府又喝了一杯茶，与萧放告辞，低调地从后门离开了。

　　第二日，瀚海城的衙门大门洞开，神秘的巡道官终于现身，李容成坐在大堂上，左右下首是瀚海城的官员依次排开，作为陪审。李容成拍了惊堂木，命萧放与苦主杨弱水上堂，各自诉说当时情状。

　　杨弱水着一身孝衣，发上一点珠翠皆无，只鬓边一朵白花，身形清瘦袅娜，恰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形象。她身后跟着知州府的下人，抬着一口棺材，一路洒纸钱，一路喊冤，朝衙门来了。

　　门口的衙内拦住了棺材不让进，下人们登时闹起来，门口乱糟糟一片，杨弱水则在一旁默默抹泪。李容成皱眉，命衙内将棺材放进来，但是抬棺的下人则赶了出去。

　　萧放冷眼看着杨弱水从他身旁走过，不想后者行至他身旁时忽然顿了顿，低声道：“王爷，记住，你有今日苦果，都是薄小荷害的。我给过你们机会。”

　　她停了停，似是想看萧放的反应，不想萧放一脸漠然，眼神也吝于给她一个。她只能恨恨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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