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姬如轾放眼遍观四周，开阔的河岸一片宁静，远处丛林也无异样，环境暂时安全。他有些手足无措，把弗谖放下，盯着她全无血色的面容，表情稍微扭曲，脑中嗡嗡作响。

　　这啥情况……也太突然了吧，她是死了还是没死啊？

　　地上的女子裹在厚厚的衣物内，毫无生气，像极了一具尸体。姬如轾探不到鼻息，伸手去摸她脸颊，冰冷如石头。

　　真死了？怎么会？

　　还是说她本来就……

　　算了算了，姬如轾闭眼把多余的胡思乱想甩出脑海。心道不整其他没用的，先考虑当前该怎么办，然而也没想出什么，直勾勾瞅着半天没辙。

　　他能怎么办？要不……就地给埋了？

　　可拉倒吧……姬如轾一掌拍在眼睛上，脑袋里的糨糊跟着震荡，思绪搅和片刻，豁然开朗。

　　弗谖不是还有个仆人在附近吗？怎么把那家伙给忘了？

　　念头刚冒出来，姬如轾无意一抬眼便瞧见了那道已穿出阴林，正踏上碎石往这边踉跄而来的熟悉身影。

　　来得还真是时候！

　　“摩苏里！！！你家主子断气了！不是我干的！”

　　这一嗓子直接把才脱离危险不久，还惊魂未定的摩苏里给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异族人抚胸大口喘着气，听着谷间几番回荡的吼声余音，只觉心脏就快要蹦出胸腔。“哎，我说少将军，您是要吓死我啊？”他道。

　　“别磨磨唧唧的！”姬如轾火急火燎地箭步窜过来一把揪住摩苏里的领口将人扯到了弗谖跟前，指着说：“你看，都成这样了……不是我干的啊。”

　　摩苏里轻咳两声缓解了险些被勒断气的感受，蹲下来仔细查看：“弗谖大人这是……”

　　“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你都说了三遍了，大人没事，你别慌。”摩苏里转头对身后那厮扯出个尽量温和的微笑。

　　姬如轾闻言立即横眉瞪眼：“我没慌，你看见我慌了？”

　　摩苏里笑容略僵，无奈道：“没。没看见。可您眼神能不要这么犀利吗？”

　　“犀利？我这是关心的样子！”

　　“但看起来真的很像是要吃人。”

　　“……”姬如轾把眼睛眯起来，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摩苏里回答：“睡着了。”

　　“啥？”姬如轾惊奇道，“还能把气给睡没了不成？”

　　“大人沉睡后一向如此。”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没死？”

　　摩苏里不急着答话，把姬如轾的衣裳还给他，轻声道谢，继而十分吃力地背起弗谖，迈着蹒跚的步子沿河岸向水流方向前行，边走边道：“等……等她醒来……”

　　“嗯？”姬如轾挑眉，“那她若是一直不醒呢？你要等多久？”

　　“不知道。大概，等到我不再有希望之时吧。”

　　姬如轾嗤笑一声，心道异族人的想法还真是别致。不过他见这人如此从容笃定，倒也放松不少。他跟在其后，溜达着踢石子，时不时抬头看几眼。

　　摩苏里一身形高大的壮年男子，背着那个娇小轻盈的少女，却走得艰难。

　　莫非是与尸狼周旋时受了伤？姬如轾抿唇，上前单手从他背上轻而易举地拎起弗谖。

　　摩苏里回首，二人目光相撞。他眼里的惊讶令姬如轾莫名不爽。

　　姬如轾眼皮一跳，索性把弗谖像扛麻袋似的搭在了肩上，给异族人一个充满挑衅的表情，意在显摆自己的力量：老子才不是特地帮你，老子是看着你那虚弱的样子实在是别扭。

　　摩苏里惨然一笑，仿佛明白他心中所想，垂首道：“多谢。”

　　“去哪？”

　　“向东，到断崖以南，林中有汪清潭，那里灵气充沛，可助她快些苏醒。”

　　姬如轾点头，顺着异族人所指的方向大摇大摆地走去，疑惑道：“这破地方还有东南西北？”

　　摩苏里声音在背后响起：“自然是有的，此处虽非常世，但与外界共享一片星空，抬头看看，星辰可为你指引方向。”

　　苍穹高远，璀璨星海奇异而瑰丽，从古灿烂至今，那是凌驾于天道枯荣流转之上，神圣永恒的最高象征。浮云间光影明暗不一，拉深了天幕的距离。九重暗色深海渺远的那方，所谓的久远传说隐匿失落之地，谁也不知是否真有神明悄然俯瞰，阅过千万载人世变迁。

　　但真假虚实，并不妨碍大地上的人以之为信仰，为方向。将触不及摸不到的用以幻想，不过是人心希望的具象。

　　“哎？我看见了一颗流星，跑得可真慢。”姬如轾偏头问：“你有啥愿望要许的吗？”

　　摩苏里仰首，夜幕安宁，星云寂寂，并不见流光穿梭。他瞥了眼少年，眉头轻蹙，疑道：“斗转星移，微不可察的自然变化，你竟然能够发现？”

　　姬如轾扯了下嘴角：”什么啊，就是颗流星而已，你看那儿！红色的那颗。”

　　摩苏里顺他目光望去，眼神忽然有变。

　　“那是荧惑。”异族人声音冷了几分。

　　“荧惑？我好像听苏耐讲过……”

　　摩苏里迟疑道：“我于数年前曾观测到它的轨迹，是在移向北荒的分野。荧惑守心，大凶之兆，预示战乱将起，国将易主。”

　　姬如轾眼皮一跳：“这么悬乎？”

　　摩苏里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拉起兜帽遮住侧脸，从驻足的少年身旁走过。“走吧，唤醒弗谖大人要紧。不然你没法出去。”

　　姬如轾看了那人背影一眼，沉默跟上。

　　清潭坐落于山岩下，石缝中涓涓细流灌入其中。水岸犬牙参差，布满青苔。星光错落，零散在幽静的树林里。

　　摩苏里将弗谖抱下来，让她睡在水潭边的草地上，那儿正是一块空地，上方古树繁密的枝叶也让开了一处，最明亮的星辰通过空隙直直望向恬然沉睡着的女子。

　　姬如轾在旁不好插手，就见异族人神情肃穆地弄了大半天，帮弗谖摆了个最舒适的姿势，调整好衣物松紧，脱下自己的斗篷给她盖上，又把周边的杂物清扫得一干二净。这熟练程度，堪比吃饭睡觉。

　　“喂，这样就可以了？”他看着摩苏里坐在弗谖身边那一脸含情脉脉的样子，忍不住出声。

　　“嘘！”摩苏里果然急了，“别大声说话，不要吵到弗谖大人。”

　　姬如轾笑了：“她叫都叫不醒，还怕吵着？”

　　异族人稍微不悦，起身把少年拉去了别处。

　　二人走到离水畔，碰见前面有片沼泽地，才停下来。

　　摩苏里道：“抱歉，大人有时神智尚且清醒，只是无法醒来，听闻耳边声响嘈杂，她会很苦恼。”

　　“哦，这样啊。”姬如轾不好意思地眨眨眼，“那说抱歉的应该是我。

　　“不不不，感谢您还来不及。结界失效，我们又无法杀死尸狼，若不是您化解了危机，今夜恐怕凶多吉少。”

　　姬如轾正心想：怎么是我的功劳了？难道不是你们救了我吗？接着听摩苏里说：“您的到来使妖兽有所顾忌，于我们所做之事也有利，所以彼此是互帮互助。”

　　姬如轾点点头，而后又一扬手：“我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个啥。你们不用放在心上啊。”

　　“多谢。”

　　摩苏里行了个异族礼，搞的姬如轾更不好意思，他刚想说别来这套，突然察觉对面有个东西闪进了树影后。

　　少年眼神骤然阴冷，“刷”得拔出剑来。摩苏里一惊，还以为这家伙哪根筋撘错了要杀他。

　　“你这是——”

　　“闪开！”

　　摩苏里话刚出口，瞬间就被姬如轾擒住胳膊猛力甩到了身后。“吧唧”一声，直接在沼泽里跌了个狗啃泥。

　　“唔……”他摔得七荤八素，倒没影响察觉危险的敏感度。腐臭味自后面传来，一闻便知是尸狼。

　　明明大人已经借索拉圣山的力量肃清了妖兽，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面对那种怪物他全然不是对手，得靠姬如轾解决，如此情况下，不能引起注意而拖后腿。所以只能和之前独自引开尸狼后一样……装死了。

　　他们鬼羌本是羌族的一支，千年前罹患恶疾，重病不治，在主神达耶的带领下进入神域才得以存活，从此族人自诞生起便无生人气息。因此只要有意伪装，便极像死去。看上去与弗谖的状况颇为相似。

　　摩苏里在顺势沼泽中趴成了个大字形，以防陷下去。时间长了有些憋得慌。

　　耳边打斗声持续没多久，听来果然是姬如轾占了上风。那小子只会越来越厉害，毕竟身上带着那种东西。

　　一声骇人的撕裂声响起，摩苏里几乎想象出了鲜血迸溅的场面。随即有东西轰然倒地，伴随着少年粗重的喘声。

　　结束了。他费力拔出一只手，将自己的脸与泥分离，抬头一看，只见姬如轾提剑直立，被淋成了个血人，偷袭的尸狼体型比他以前见过的都要大上许多，此刻已碎成两半，是被拦腰劈开了。

　　姬如轾擦了下脸，身子一僵，眼睛又开始看不清楚，只在一片暗红的视野里注意到不远处有个黑影爬了起来。

　　他立刻警觉，挥剑指去。摩苏里吓得止步不前，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向他比划：“是我，摩苏里！”

　　姬如轾好似听不见的样子，转头确认下尸狼已死绝，再一回眸，眼中的狠厉丝毫不减。

　　摩苏里有点腿软，紧盯着他血红的双目，努力维持声音不发颤，冲他大喊：“你着魔了！来，快跟着我做，深呼吸！呼——吸——”

　　姬如轾迷迷糊糊，还真就跟着做了几回合，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后，觉得自己有点傻缺。

　　“我怎么了？”他一手扶着胀痛的脑袋，怒问。

　　“可能是……反应过度吧，已经没事了。”摩苏里眼神躲闪，面露愧色，咬了下唇，道：“谢少将军救命之恩。”

　　姬如轾眼前的红雾在逐渐退散，这才能看清满身是泥的摩苏里，随后不禁一愣。

　　这幅模样……难道刚才把人丢进沼泽里去了？

　　“呃……那个，对不住啊。没注意。”他尴尬道。

　　摩苏里展颜一笑，全然不在乎的样子，靠近了想对他说什么，突然神色一变。

　　姬如轾还以为怪物又来了，向后瞅了瞅。

　　没来呀？

　　再转脸回去，就见摩苏里捂着鼻子跑了……

　　他若有所思地略微低头闻了闻，下一刻差点没被熏晕过去，连退几步靠着树直翻白眼。

　　真倒血霉了，这只尸狼的血怎么能这么臭？

　　“我……大爷的……不行，得找地儿洗洗……”

　　姬如轾强忍着这股味道，晕晕乎乎走回水潭边，脱了衣服一头扎进去。

　　啊……爽快了。

　　这儿的水挺清澈，凉快，比玄武营外的小溪好的多，难得泡着舒服。于是他也不急，头一次这么慢条斯理地享受起来。

　　洗着洗着，姬如轾觉得不对，怎么老感觉有人在背后偷看？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瞧了瞧，结果……

　　弗谖？！他瞪大了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那家伙就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地盯着！

　　我！我不就洗个澡……有啥好看的！

　　姬如轾惊奇地发觉自己竟然喊不出声来，脸还有点烫。他被弗谖盯着发毛，将身子往下淹了些，却又心道：管她呢，老子脸皮厚，她爱看就看！

　　于是继续在那洗，一擦三回头，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愤起直接朝岸上那目不转睛的少女奔去，中途又折返把衣服拎上。

　　“我忍你很久了，看够了没，啊？”姬如轾站在弗谖面前，咬牙切齿地对她说。

　　弗谖依旧是发呆的样子，眼珠都不动一下。

　　姬如轾一时无言，用指头戳了戳。

　　她怎么像个木头人似的？

　　接着又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还是没什么反应。

　　这时摩苏里刚洗完脸回来，瞧见这一幕，愣住了。

　　姬如轾衣服都没穿好，正弯腰仔细打量着弗谖，敞开的衣襟显露出结实的胸肌，而且松散的系带就要护不住腹部……这场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你在干什么？”摩苏里大叫，飞身上前活像只护崽的母鸡。

　　姬如轾吓得一哆嗦，退开颇为不满地指着弗谖道：“她什么情况？”

　　摩苏里警惕地瞪着他，寻隙回头，见状叹了口气：“大人还未醒来。”

　　“她睁着眼睛睡觉？”姬如轾奇道。

　　“她的眼瞳若是黑色，便是没有意识。”

　　“……哦？”姬如轾歪了下嘴角，牵出个不自然的笑容，转身要走，又回头瞄了一眼，“有意思……我歇着去了，等她醒来叫我。”

　　“好，辛苦了。”

　　姬如轾刚走，弗谖眸中便亮起幽绿，继而微光如涟漪般晕开，眼瞳恢复深碧色。她整个身躯也不再僵硬。

　　“方才怎么了？”弗谖问。

　　“刚才……惭愧，我还以为他对您图谋不轨。”摩苏里这才放松些。

　　“哦。”

　　气氛尴尬了一瞬。

　　弗谖眨巴几眼，开口：“你们遇上尸狼了？”

　　“大人怎知？”

　　“他刚在这洗了半天，那气味，十里飘香。”

　　“……”

　　弗谖大人估计是被熏醒来的。

　　摩苏里忍俊不禁，又憋住笑正色道：“他方才又斩杀一只妖兽，力量更强。大人，您觉得他现在状况如何？”

　　“身材不错。”

　　“……啊？”

　　“咳……”弗谖清了清嗓子，使声音稍微好些，“他现在只有十四岁吧？”

　　“呃……是的。”摩苏里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歪了什么，就听那沙哑冰冷的声音又道：“太小了，得等他再长大些。”

　　摩苏里愣住：“大人您……该不会是喜……”

　　“殇痕还没有完全与他的灵魂融合……你想说什么？”弗谖侧目询问。

　　“啊，没有没有！”摩苏里意识到会错了意，连连摆手，暗中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怎能大胆乱猜神灵的心思呢？

　　弗谖双眸深邃，眼神里隐约有一丝戏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复将目光移去平静的水面，幽幽开口：“那诅咒太过狡猾，若未到时机贸然行动，它会再次逃脱。”

　　“我听您说过。”摩苏里恭敬俯身而立，“您的母族南楚之巫将咒灵改造，才让它能够被人力杀死，可是必须得等到它与人魂完全融合，无法轻易脱出之时。”

　　弗谖轻轻颔首：“让人魂接受那样强大可怕的诅咒，谈何容易。我们做了无数试验，皆以失败告终。最后，族长在族中选出一对双生子，连结魂魄，以两人生灵之力共同承载，终于成功。可是前任宿主……那个孩子，没能撑到殇痕可以被杀死之时，他的意识就已经被吞噬殆尽，变成狂魔……”

　　“我亲眼看见，那孩子被人杀死后，化为了一滩血水……”

　　摩苏里浑身一颤，面露不忍，无言半晌，又试着问：“那姬如轾？”

　　“他很坚强……”弗谖抬手，摩擦着胸前的骨饰，“他孪生妹妹的魂魄早已被吞没，他的灵魂竟然还能在殇痕入侵时分裂，给了妹妹一半。”

　　“不过也正因如此，姬如轩的存在，延缓了他被殇痕魔化的时间。我想，应是能够等到除去诅咒的那一天。”

　　“大人。”摩苏里眼含担忧，“您真的能以一己之力杀死它吗？”

　　“牵至人身的殇痕，引发了战争，令巫族灭亡。我身为巫族最高祭司，拖着这副已死之躯，苟延残喘至今，即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毁了它。”弗谖缓缓闭目，散开的长发在鬓前落下，一只粗糙的手伸了过来，将其重新撩去耳后。

　　摩苏里半跪于弗谖身边，动作轻柔而虔诚，未有半分不敬。他温和道：“那时我应已不在世上，请您，务必保重。”

　　弗谖睁开眼，注视着身边的男子，声音嘶哑无比：“摩苏里……”

　　“请恕我，不能一直陪在您身边。”

　　“你的族人，我会救他们出来。你不必……”弗谖道。

　　摩苏里凝望面前人，这个他心目中的世间最后的神灵。

　　他看着她如霜如雪的容颜，瘦小虚弱的身子，和水下寒凉孤寂的倒影。恍惚间仿佛回到初见之时，他跌落悬崖，满身鲜血，拖着断腿爬进毒虫洞窟，最终在黑暗尽头，蓝色火焰照亮了他的生命，他望见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女被钉在石壁上，睁着一双美丽的碧色眼眸，怔怔地盯着自己……

　　摩苏里笑了笑，安慰她道：“一个背弃主神的罪人，接受惩罚是他注定的结局，也是他漂泊至今唯一的归宿。他不必再匆忙和操劳了，您应该替他感到高兴。”

　　“……”弗谖垂下了眼帘。

　　“背叛是我的错，但我从未后悔。我因此救下了您，信奉您，照顾您，这是我莫大的荣幸。”

　　“弗谖大人，您永远是我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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