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有一种人，你越了解她就会越害怕她。
　　杜鄂跟在陈静淑身边的时间并不长，但就是这么短短一年两时间，她所了解的陈静淑便远胜于待了十几年的春容。最开始的时候，她是有怨气，是觉得痛恨，也存着利用之后反噬主人的心态。然而随着她知道的越多，她晃荡的心就越不敢晃。
　　现在的杜鄂可以确信，她这一辈子都不会背叛皇后。不是因为不能亦或者忠诚，纯粹是因为她不敢，连再生一分念头都不敢了。
　　三月，天气还没有回暖的迹象，院中依然一片霜白，不过大雪已经停在了夜中。
　　“他们负责的那批木材有问题，不知道是白蚁还是其他原因，在搭楼的时候断裂，摔死了几个民工……还砸伤了周状元的脚，那伤可严重得很。”
　　“工部尚书狡猾，谁也不想得罪，竟然敢把一块饼扳给两个人吃。眼下这梁家的木材出了事，我看那个曹侍中也难辞其咎。哼，该是我们曹家的，就是我们曹家的，谁也别想分走。”
　　“你那弟弟……”
　　从取消请安之后，良妃竟然成了来昭阳宫频率最高的妃子，四、五天来一次，有时候是做唐家与皇后的传声筒，有时候则是单纯的过来坐坐、说会儿闲话或者喝杯茶。
　　陈静淑安静的听着良妃说话，庭院吹起一阵小风，她望出去，看见宽阔的庭院中孟峰正在堆雪人，那孩子正在努力给雪人搭上披帛，但因为痴傻所导致的肢体不协调所以他弄了半天，也总是失败。
　　“娘娘？”良妃见陈静淑起身，所以下意识唤了声。
　　陈静淑向她轻声道：“等我一下，我去做件事情。”
　　随后陈静淑便在杜鄂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直走进雪地里，待杜鄂后知后觉的抓起斗篷去追，她已经走到了孟峰和雪人的面前。
　　血色披帛又一次落到地上，孟峰准备去捡，却发现有人比他更快。陈静淑弯腰捡起披帛，将它轻轻搭在了雪人两边的枯枝上，然后伸手揉了揉孟峰的头。
　　“今天春情怎么没有陪你堆雪人？”陈静淑问，脸上带着笑容，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蹲下身。
　　孟峰一眼不眨的盯着她，诚实的回答：“春情姐姐被她姐姐昨天晚上被她姐姐训哭了，今天没心情陪我玩儿。”
　　“哦。”陈静淑轻轻点了点头，又柔声问:“现在就剩你一个人玩了，觉得开心吗？”
　　“开心啊！”孟峰不假思索的回答。
　　杜鄂似乎并不关心两人的对话，只是过来替陈静淑将斗篷披上。
　　“不必，我马上就进去了。”陈静淑阻止了杜鄂的动作，杜鄂于是将斗篷拿开，看她温柔着声音与孟峰道：“那你好好玩儿，等会儿冷了就到屋里来找你姐姐，屋里暖和些。”
　　“恩恩。”孟峰点头。
　　陈静淑直起身，向杜鄂：“我先进去了，里面暂时不需要人，你可以陪他玩一会儿。”
　　“奴婢随娘娘进去吧。”杜鄂道，在随着陈静淑离开之前，摸出一盒胭脂来扔她弟弟去造作。
　　孟峰痴痴傻傻、没心没肺，拿着胭脂在雪人身上乱涂，也就当她们没来过一样。
　　陈静淑重新在火炉边坐下，杜鄂拿起小钳拨了拨炭火，然后与陈静淑道：“大的已经在和那边联系了，想拉着小的帮忙，但小的不愿意要和人决裂，所以就被锁屋里了。”
　　“等会儿你去把人弄出来，这寒冬腊月的，不要冻着了小姑娘。”陈静淑轻声道，语气是一贯的温柔，就好像是真的关怀那个人一样。
　　“是，奴婢等一下就去。”杜鄂点头。
　　良妃听着她们的对话，想了想，问陈静淑：“听你们这意思，莫不是自己屋里乱了？”
　　陈静淑笑道:“早就乱了，不过是这段时间开始出气儿而已。”
　　良妃顿了顿，看了眼杜鄂后，由衷道：“我还真佩服你，身边什么人都敢放。”
　　“哪里是什么人都敢。”陈静淑抿唇笑了一下，缓缓道：“不过都是些小姑娘。”
　　良妃拿起边上的茶汤，“害过你的小姑娘和想要害你的小姑娘。”
　　杜鄂闻言心中一沉，下意识将目光转移到陈静淑的脸上。
　　她看到陈静淑唇角出现了一个清淡而含蓄的笑容，声音像是四月的风，有暖又带点雨水气儿的润，“我既然把她们放在身边，便不会给她们害我的机会。只要她们不生什么歪心思，就永远是我昭阳宫中的小姑娘。”
　　在良妃的身边，一直静静站着的小茵不知道为什么，眉眼下垂显得有些悲伤的模样。
　　陈静淑注意到了她，笑着问：“你在良妃这里过得还好吗？”
　　“啊……”小茵有些受宠受惊的模样，愣了一下，才连忙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奴婢过得很好……嗯……一直都过得很好。”
　　“在锦绣宫的时候，也过得很好吗？”陈静淑又问。
　　“好，也过得很好……青嫔娘娘是个好人，她对奴婢很好。”小茵后半句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说罢，她以一种期待又忐忑的目光看向陈静淑，只是她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祈求什么。
　　先说话的是良妃，“呀？看这奴才，在本宫身边竟然想着她旧主人，也真是胆子大啊。”
　　“奴婢知错！”小茵条件反射的跪下。
　　“和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啊，叫她起来吧。”陈静淑开口。
　　良妃耸了耸肩，目光扫向小茵，神色不虞：“既然皇后娘娘都开口了，你就起来吧。”
　　“谢主子，谢皇后娘娘……”
　　“或许，我应该去看看你心中那位青嫔娘娘。”
　　小茵本来黯淡的目光被皇后一句轻描淡写般的话点亮。
　　陈静淑又道：“不过，只是为了你。你这个，还记得旧主的小丫鬟。”
　　“若是青嫔娘娘知道皇后愿意去看她，那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青嫔娘娘，真的很在意您。”
　　小茵激动道，其实这些话是脱口而出的，并没有让大脑分析过改不改这么说。
　　事实上，她是不该说的。
　　陈静淑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因为小茵的说辞而有任何一定变化，她在小茵说完之后，淡声道：“你还当她是青嫔娘娘，却忘了她早已不在那个位置。”
　　小茵想起自己走前葛青状似疯魔的模样，眼底亮起的光芒在一瞬间冷寂下来。
　　“良妃，把你这个丫头送本宫如何？”陈静淑用轻柔的语气问良妃。
　　但根据良妃的经验，她这位合作伙伴每一次变自称都会有情况。
　　“当然，只要娘娘喜欢。反正，她也不是我的人。”良妃道，虽有不爽但只能憋着，而且她也不是嘴硬，小茵确实不是她的人，她把小茵调到自己身边也不过是受人所托，至于拜托她的人……
　　“皇后娘娘，人我给了，我今天就先走了。”良妃起身，在觉得自己会越想越气之前选择告辞。
　　陈静淑微微颔首，柔声道：“慢走。”
　　良妃离开之前，像小孩子一样努了努嘴，不过之后又马上笑开。
　　她刚走到庭院里，孟峰在堆好的雪人前笑着拍手，一脚脚踢起扫在路边还未化完的雪花。一点雪碎末飘到良妃眼前，像是一场新的小雪，良妃看着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可她却悄悄的也踢了一脚雪花，之后丝毫不在意脚下的冰冷若无其事的离开。
　　或许，她也可以在景和宫养这么一只小玩意儿。

　　葛青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知道，但自己在寒冷里昏沉睡去时，到底错过了什么。
　　细雪开始飘零，锦绣宫那一拢拢枯死的竹摇晃着，发出诡异而萧条寂寞的声音，有一些垂死挣扎、死前呻吟的味道。
　　因为无人打扫，所以昨夜的水在路上结起一层薄冰很不好走，陈静淑撑着一把红伞走近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看上去没有一处不是死的，叫她不自禁想起另外一个地方，冷宫。
　　这里的冷，是一种发自内心与表体温度无关的冷。即使穿得再厚再暖，只这里望一眼便会觉得内脏都被冻住了，眼睛也被冻住了所以看什么都比外面的，更黯淡更褪色。
　　一行人的脚步声显得明显、空洞，小茵不顾摔倒的冲在前面，推开熟悉的门。
　　然后她跑进去，发出一声充满惊恐的尖叫。
　　“娘娘！！！”
　　陈静淑的脚步声顿了顿，头顶的红伞为她的容颜蒙上一层褐红，她的睫毛颤抖了一下。然后长眉下压，嘴唇抿成一条线。不过这个似乎忧愁的神色只出现在一步的距离中，当她踏出下一步，她又平静如初带着温柔而没有温度的笑。
　　她一步一步缓慢的走进小茵打开的那一扇门，房间所有的窗都是关闭着的，所以黑暗。所以打开的门将唯一的光芒投射进来，所以昏沉中的人迷蒙的抬眼过去，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时间慢走，飘进来的雪花和灰尘都烂漫得像星子，她在光中走进来，每一根镀光的发丝都显得圣洁。她看向自己，看向黑暗中，沿着绝美的轮廓容颜陷落到光暗。那双眼睛，里面什么都有，有什么都没有……
　　像是一场雪泥鸿爪般吉光片羽的幻梦，葛青看到了万千意象，飘摇的雪、一瞬间枯萎的红，蛇在白沙上滑过，一片洁白的羽毛落上鲜红的唇……
　　非是眼前所见之景，却如这一瞬间的不忍呼吸。
　　葛青昏迷过去，不可名状的心情让她闭上眼睛，堕入羽绒下的黑暗之中。
　　“不要喊了，死不了。”许是寒屋的缘故，陈静淑的声音透着一股冷清，比雪还要冷。她的目光就在葛青身上停留了一刻，随后便平静的吩咐小茵：“去找个太医，记住，不要是周太医。”
　　“对了，外面地滑小心一些。”她嘱咐小茵，语气里有关切。
　　但是她看葛青的目光没有，或者说，她看葛青的目光是没有感情的，喜怒哀乐怨憎会一干全都没有。
　　这个喜欢她的人在她面前总是这么狼狈，趴着佝偻着不省人事，头发像是秋日蓬乱而枯萎的草看上死气沉沉且杂乱无章。伸出的手还拿着一支开叉的毛笔，冻斑与墨迹在手上盘桓，如果将这段手看下来，那么它一定会和森林中遭腐蚀的树混合不清。
　　小茵小心翼翼的将葛青挪到床上去，陈静淑在桌边冷眼旁观着，一歪头发现了刚才葛青身上压扁了的宣纸。
　　“真丑。”陈静淑轻声道，眉头轻轻皱起。
　　她说的是实话，画上的人是真的丑，五官改了又改，添了又添不知道画的是张飞还是李逵。
　　忙碌的小茵见陈静淑拿起画纸，犹豫了半响，咬牙开口：“那是她画的您，从她被禁足之后就一直在画，一直在画……她像疯了一样，每天都在画，画完一副有一副，又哭又笑的……一会儿说像您，一会儿说不像，一会儿又说再也见不到您了。”
　　“娘娘，她真的……”
　　“呵。”陈静淑将画纸对到光源处，冷笑了一声，她眨眼，淡声道：“本宫什么时候长这个鬼样子了。”
　　“小茵，我问你，你家主子今年多少岁了？”她忽然没头没脑的问。
　　小茵思考后回答：“大约是二十一了吧。”
　　陈静淑垂了一下长睫，“还是一个小姑娘。”
　　“听着，等她醒了，不要告诉她我曾来过这里。就说是良妃突然心善，让你回来看看旧主。”陈静淑一边说着，一边将画纸放回原处，她的目光扫过写在桌面的诗句，又像没有看到一般将目光移开。
　　“可是，她刚才已经……”
　　陈静淑走进来时的光柱，在离开前回眸轻笑。
　　“就说，是她做了一场梦。”
　　“美梦。”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
　　长相思，摧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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