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

作者:林子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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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皓月冷千山(中)


      (三)

      那次的流觞曲水席,可谓叶棠迈入江湖的第一步。
      他一个无名小卒,跟在钟不厌身后,装作是十二楼的弟子混进去,甫一进场便不见了踪影,钟不厌找了会儿不见人,也随他去。

      不同于紫阳山论剑会,百花夫人这次宴席只是赏花为主,其次才是武艺切磋。等到后几天,赏花的人大都离开,百花夫人这才徐徐道出她的彩头。
      剩下的若有意展示武艺,在座的有当今叫得上号的各派掌门,大家一同评出前三甲。第二第三的,由百花夫人亲手赠予她培育的牡丹“娥皇”“女英”,而得了第一的,可任意提个要求,百花夫人定会办成。
      此言一出,许多人便直接将矛头对准了钟不厌的名剑。可惜技不如人,行至后半程,车轮战耗人力气,没剩下几个站在场中。

      再经过一轮切磋,只余下五岳剑术的传承者,华山长老乔万山了。
      叶棠便在此时出现。
      没人知道他从哪儿冒出来的,指名挑战乔万山。

      对方比他年纪大了一轮,却也没有半分相让的意思,起先众人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捏了一把汗,等真动起手来,才知自己是白担心了——乔万山在叶棠手下,简直宛如一个初出茅庐的儿童!
      他自不会使用六阳掌前几招,武林中有人在仇星朗手下尝过它的味道,一旦使出必会露馅儿。于是叶棠甫一出手,便是“云霞”“海曙”二式。

      六阳掌的招式简单却死板,叶棠练了这么些日子,觉得枯燥得很,背着仇星朗和华霓,谁也没告诉,已经自己在其中加入了诸多变化。
      被他使出的俨然另一套掌法,配合轻灵的落无痕步法,叶棠把乔万山耍得团团转,涨红了一张脸,压根儿无法招架!
      不出五十回合,乔万山便认输了。

      此后又有几人上前挑战,都败于双掌之下。
      叶棠轻轻巧巧地站在场中,有着少年人的骄傲。百花夫人称赞他英雄出少年,妙音阁的少女偷摸写曲儿唱他的英姿,一时他的名字传遍江湖!

      “叶少侠赢了这头名,不知有什么心愿么?”百花夫人吐气如兰,朝他福身。
      叶棠环顾四周,在众多羡艳目光中锁定了钟不厌。
      他不像旁人惊讶于不知名的人出了风头,他从一开始就料到结局似的,望向叶棠,含着一点深沉的笑意。此刻见他望向自己,钟不厌也不扭捏,一抬下巴,示意叶棠有话就说。
      他已想好,不就是一把剑。

      “我想,”叶棠开口,脆生生道,“和钟掌门切磋一把。”
      此言一出,惊掉了一地下巴。

      东方远还没怪叫出声,钟不厌轻笑一声,径直起身踩在桌子边缘,旋即眨眼之间落在叶棠面前,一句废话也无:“叶少侠请赐教。”
      那是叶棠第一次管他叫“钟掌门”,带着点揶揄和使坏的小心思,活灵活现,听得钟不厌耳朵一热。
      他走上前从没想过,不久之后叶棠也叫他钟掌门,却是咬牙切齿了。

      但钟不厌无法预知未来,他活在当下。
      叶棠凌空一掌攻来,钟不厌不敢怠慢,手腕微抖一声金属清亮长啸,长河刀应声出鞘!

      刀光如雪,又如月,能削山破海,使出来的却是一招缠绵的“十里烟雨”。
      叶棠侧身躲过一道罡风,手上一个巧劲,径直去夺钟不厌的刀。察觉到他的意图,钟不厌急忙回撤,刀锋内敛,他心头一乱,又担心叶棠被刀气所伤,顿时有一刻动作迟缓。
      而只这一点迟疑的瞬间,叶棠狠狠撞向他怀里——
      长河刀猛然脱手,钟不厌扶住叶棠的腰。

      却没有刀兵落地声。

      怀中人足尖一提,旋即轻巧握住了刀柄,炫耀似的朝他眨眼,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道:“我抢你的刀多难看,不如这柄刀送我罢?”
      清风微拂,钟不厌在那一刻却感觉内心分明有山呼海啸,磅礴地击碎了什么,须臾间又归于平静,他找不见残渣,也无法理解刚才的悸动。

      他的手还搂在少年腰侧,钟不厌听见叶棠的话,却不合时宜地想他的腰好细。
      尚在走神,叶棠等不来他的答案,一个转身,手臂轻轻一推,长河刀已经应声入鞘——在旁人看来不过是须臾变化,刀鞘合上的“咔嗒”声后,四野喝彩。

      钟不厌握住刀柄的手有些颤抖,他抬眼看向叶棠,对方已经坐回原位,撑着下巴望他。
      那双眼睛真亮,脸因为一阵切磋而发红,衣襟敞开一条缝,能窥见并不单薄的胸口。
      钟不厌躲开他的目光。

      “我还差一点啊!”叶棠大大咧咧道,“要赢钟掌门,看来还要再十年!”
      东方远笑道:“都说你钟大哥是绝顶高手,小孩儿别逞强,你才十七岁呢,要走的路还长得很——不过快想想,要什么礼物?”
      叶棠眼珠转了转,黑白分明地一动:“我想要那把孤烟剑。”

      他音量不高,却已经激起四方波澜。
      席间人笑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也有人插科打诨可不就是那把剑最炙手可热,江湖人谁不想要。有人赞叹叶棠年少有为,有人酸不溜秋地说不过是占了便宜。

      沸反盈天中,钟不厌朝叶棠走去,平静道:“你喜欢就给你。”

      说罢他不顾众人惊叹,叫了十二楼一个弟子的名:“明日……不,今日傍晚便快马加鞭回去西秀山取来,务必赶在入秋前送到叶少侠手上。”
      叶棠为之一愣,他尴尬极了,双颊通红,连忙伸手捂住。

      钟不厌刚巧走到他旁边,见叶棠这副模样,顺势坐下,小声道:“不是想要?得偿所愿了,怎么还这个表情,难不成骗我玩儿?”
      “没有!”叶棠小声反驳,“我怎么知道你真会送,东方远说你不肯给的……”
      他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头,下半张脸统统埋进双臂之间,更显得可爱。钟不厌心口一软,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伸手揉了揉叶棠的头。

      叶棠瓮声瓮气提醒他:“男不摸头。”
      钟不厌收回手,并不答他的话,只云淡风轻道:“别人就算了,但你不是喜欢么,送你了。”

      孤烟剑送到叶棠手上时,正是秋风初起。
      自洛阳一场春日宴,他便应了东方远的邀请,与他们二人同行。言谈间他才知道,钟不厌十年未出过西秀山,而此番到中原,更是他此生第二次离开宁州地界——上一回初出江湖,便在紫阳山上,匆匆行过一趟,什么也没来得及看。

      “东方兄总说中原风土人事何止一点有趣,四季变迁处处美景,我老早便心向往之。眼下十二楼各项事务都在正轨,师弟帮忙打理,我才有了空闲。”
      钟不厌说这话时,他们预备启程去烟霞山。

      东方远早在落脚江陵时便与二人分道扬镳了,妙音阁中一点杂务,本不是什么大事,那厢有“素手清音”美名的康吟雪却一定要东方远回去。
      美人相求,纵然万分不愿,东方远只得告别。

      只余二人,钟不厌不问叶棠去哪儿,让他跟自己走。换作旁人,兴许叶棠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可走了一路,他鬼使神差,钟不厌说什么都只会点头。
      洛阳城的牡丹开尽,他们一路南下至云梦泽。

      夏日炎炎,找采莲人家借了一叶小船,钟不厌撑船,让叶棠坐在船头玩水。
      云梦泽荷叶田田,热夏在这片湖泊中仿佛没了踪迹,纵然阳光灼目,仍自有一番清凉。风中萦绕淡淡花叶清香,隔壁小舟上的姑娘要教叶棠如何采莲,他有样学样,不一会儿也堆了几十支莲蓬在身边。
      他折了一片大荷叶,倒着顶在头上,拿过一个莲蓬,掐断过长的梗,旁若无人剥来吃。

      叶棠没吃过这个,也跟着旁人学。只见姑娘动作轻快,他跟着把白白的莲子塞进嘴里,却在下一刻被苦得皱起眉:“呸呸呸!一点也不好吃——”
      “傻得很!”钟不厌在船尾笑他,“你到底是不是中原土著,怎么还比不过我一个西秀山来的外地人?”
      叶棠气恼地拿莲蓬梗掷向钟不厌,头顶的荷叶一歪,挡住了整张脸。

      藕花深处,渐渐无人。钟不厌船桨撑住,固定好小舟不让它四处飘,自己从船尾走到叶棠身后坐下,替他剥起莲子。
      鹭鸟施施然落在乌篷船顶,叶棠好奇地看,刚要问话,冷不丁被一颗莲子塞住了嘴。他疑惑地嚼了嚼,口中清甜爽脆,和方才自己弄的味道全然不同。

      他有些惊喜道:“怎么不苦了?”
      钟不厌轻轻使力,指甲划开青色皮白色肉,给他看中间的一截莲心:“这里是苦的,你方才一并吞下去,定然不习惯。但云梦泽的渔民习惯用莲心泡茶,解热静心。”
      叶棠问道:“那茶也是苦的了?”
      钟不厌点头:“世人皆苦,习惯了这味道,才好发现甜。”

      叶棠烦透了他时不时的大道理,总觉得此人在西秀山憋得狠了,遇到一个年纪小些的后辈就好为人师,谆谆教诲,也不知道谁才受得了。
      于是他往后一仰,拿荷叶遮住了脸:“我睡一会儿。”
      钟不厌说好,可怜他堂堂十二楼掌门,如今在云梦泽深处任劳任怨地给个毛头小子剥莲子,一会儿还得把人载回去——说来荒唐,他却甘之如饴。

      四野寂静,偶尔有鱼戏荷叶间的水声,鹭鸟鸣叫,饱满的莲蓬轻轻低头。
      七月七日的傍晚,钟不厌与叶棠在清风之间默然相对。他想了想,手指在那片遮住脸的荷叶上逡巡而过,最终没有摘下。

      “现在就回去了。”他说道,站起身,小船应声激起一串水浪。
      叶棠还躺着,迷糊地问道:“今夜有月亮么?”
      钟不厌抬头望了一眼:“是新月。”
      叶棠还闭着眼,没头没尾道:“真好。”

      他不知道叶棠在说什么,只好笑了笑当作回应。船桨重新拿在手头,钟不厌顺着来时的路,撑开一路荷花和莲蓬,身后是无边碧海和璀璨夕阳。
      分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钟不厌说不出来。
      直至后来,他才知晓那日的缱绻,自己虽形容不好,但前人早已书写过相似情愫,不过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从云梦上岸后,叶棠突发奇想,头一次提起他想要去的目的地。
      “烟霞山?”钟不厌反问道,“是在江宁那边儿的烟霞山么,我知道,但也不曾去过。此地离云梦不算近,若从长江顺流而下,兴许两三天也能到……”
      叶棠眼睛眨了眨:“那是很好去了?”

      钟不厌踌躇片刻,见他向往模样,硬生生把天高路遥吞了回去,道:“的确好去,你想骑马还是坐船?走陆路咱们可以过滁州,听东方兄说,文人墨客向往滁州山水,又有庐山瀑布,想必也是一番景色。”
      叶棠目光流转:“自然很好,我都可以。”
      钟不厌耐着性子问他:“为什么想去烟霞山?”

      “哎呀,说来也没什么。只是从前我听阿姐说那地方的枫叶十分好看,她见过一次,至今难忘。”叶棠大大咧咧道,“既然你也知道不远,眼看夏日渐远,秋风乍起,何不亲自前往,才知那令人铭记终生的究竟是什么美景。”
      钟不厌笑道:“这世间的好山好水,难不成你要一两年就看够?”

      他自是说到要紧处,叶棠不知如何作答。
      离开水月宫时,华霓没有同他约定必须结束在外游荡回去拜月教,但若是华霓有难,叶棠自当义不容辞。他来中原这些日子,也从不少人口中听说拜月教那神秘的左护法一直不曾出现,有人说他是华霓的傀儡,有人却道兴许只是吓唬孩子,根本没有这人。

      洛阳城一战成名,如果以后真要与他们刀剑相对,还不知怎样才好。
      从前他不知中原对拜月教究竟怎么看,入世小半年,也知道下头的堂主教众的确有些暴虐之举,人人喊打,名门正派亦是义愤填膺。
      小冲突不断,大战一场或早或晚。

      届时他将如何自处?
      真要包庇那些作奸犯科之人吗?可若不这样,华霓会怎么想他?

      叶棠陷入长久的沉默,钟不厌不知他思来想去的是些什么内容,只以为他被自己的问题难住,宽容地一拍叶棠肩膀:“无事,你想去看我们便去。”
      他从不问叶棠的出身,也不问他的师承,真如同他的大哥。叶棠有时候觉得这样很好,更多时候却害怕。

      与其他人闹翻都无所谓,但他惟独担心钟不厌。叶棠时常觉得钟不厌活得通透,总能猜到自己身份,他不说,自己也可不提,等哪天钟不厌非要拿刀指着自己……
      叶棠不是没想过,他失落地发现根本找不到对策。

      耳畔那人还在继续说话:“今日先去洞庭那边,东方远早写好引荐信,我们只需前去妙音阁弟子所在的院落,自然有人安排食宿——那地方我知道,走么?”
      后半句让叶棠从纠结中醒来,茫然地点点头。
      他的样子让钟不厌有一刻担心,但想到方才小船上他躺着睡了一路,许是没清醒,也可能吹了风。拉过叶棠的手腕时他条件反射地收,被钟不厌握住手指打了一下掌心,喊他别动,接着便摸上脉门,仔细看有没有落下病根。

      叶棠察觉他的意图,笑道:“钟大哥,你还会瞧病么?”
      “普通脉象我还摸得出个一二三,再复杂的便不行。”钟不厌道,“没大碍,稍后住下了我去替你煮一碗姜汤。”
      叶棠不爱喝那个,闻言立刻皱眉:“没病为什么要喝?”
      钟不厌放开他的手,顺势将人往前一推:“我担心。”

      那碗姜汤最终还是喝了,翌日钟不厌应他所求,带叶棠从洞庭出发,一路顺长江而下。
      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天高气爽,悠悠苍穹中流云怡然。
      两人并骑,游玩过钟不厌口中的天下盛景庐山瀑布,再往前行。徽城的青瓦白墙,黄山奇美,姑苏小桥流水,都是风光。叶棠遇到好玩好吃的便要停下几日,钟不厌又事事顺着他,如此边走边吃,等抵达烟霞山时,秋色已浓。

      十二楼的势力主要在西域宁州一带,围着掌门而今乐不思蜀,代掌门专程提前差人送孤烟剑前往烟霞山,又在此地买下一处院落,供钟不厌落脚。
      院子不大,普通人家三代同堂居住倒还恰当,他与叶棠两人在此就嫌空旷了。

      送孤烟剑来的弟子将东西给了钟不厌便向他辞行,此地远在江南,他们须赶在宁州漫长的冬季来临之前回转西秀山,否则积雪厚重,不得不封山之后很难回去。
      看向那几个白衣策马的身影,叶棠这才后知后觉记起什么:“今年冬天,你不回西秀山?”
      “师弟看着,出不了大事。”钟不厌安然道,“回西秀山一趟再到中原,加上冬季封山的时候,一来一回便要花上大半年了。”

      叶棠骇道:“那么远?”
      钟不厌蘸上一点茶水,在桌上给他画。

      出潼关,过张掖,再过旧朝都护府,一直没入戈壁才到宁州。而西秀山在宁州最北的玄武镇外,群山叠嶂,峰峦交错,光是下山到玄武镇用上轻功都要小半日,普通人若要进到西秀山十二楼,更是得花去好一番工夫。
      叶棠咋舌:“我当西秀山只是在关外,没想到那么远——”

      “是啊,”钟不厌玩笑道,“从前我派有个掌门的好友住在东海上的岛屿,他们若要相见一次,定是跋山涉水,中间穿过千里江山。但真见了面,不多时又要分别。”
      叶棠问:“这么麻烦,那还要见面?”
      钟不厌道:“君子一诺,又何惧千重山万重水呢?”

      他见叶棠似懂非懂,又轻叹一声:“罢了,你还小,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不过如若以后你居于北境或者南楚,要见我了,我赴汤蹈火也会赴约。”
      得了这千金诺言,叶棠却并无想象中的欣喜,只看向他若有所思。

      钟不厌以为他是不明白含义,刚要再说,叶棠却突然轻轻问道:“你这话当真么?日后不论我在哪里,想要见你,你会从西秀山来?”
      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钟不厌也跟着他一起严肃,颔首道:“只要你想。”
      月上柳梢,叶棠垂眸不语,嘴角分明在笑。

      (四)

      小院中东西一应俱全,钟不厌与叶棠休息一夜,第二天才去烟霞山。
      钟不厌怕山中枫叶还未红透叶棠失望,起了大早问过城中老者,又轻功行至城外樵夫家中,打听好了情况与上山路线,方回转院中。
      他推门而入,叶棠正坐在中庭打量那把孤烟剑。

      长河刀身细窄,因要配合春水刀法,虽比一般柳叶刀长上五寸,却依旧轻盈灵巧。刀柄可双手交握,稍一用力,刀身便共振出金属微鸣,与长河刀恰恰相反,孤烟剑名为“剑”,又比一般长剑宽上三指有余,入手质朴厚重。
      刀鞘上满刻春日百花,温柔得与那剑身太不相称,远远望去,像是沉甸甸的花枝。

      他手间一动,握住剑柄,抽出一寸锋芒。
      剑刃雪亮,霎时光华如朝阳初起!

      叶棠不由得赞叹一声果然好剑,站起身走了几势最简单的三才剑法,觉得这孤烟剑十分符合“大巧若拙”四字。看似笨重,但剑式却能兼收并蓄,可惜落在自己手中却是浪费,如果是一名天才剑者得之,兴许能有大收获。
      大象希形,大音希声,武学练至最高境界,恐怕也是不在借助有形之物才能发挥效用。但而今武林,恐怕能达到这样程度的人寥寥无几。

      十二楼的折花手,或可以之相称……
      正在沉思,眼前有人靠近,叶棠一抬头,听见钟不厌问他:“剑如何?”

      “是一把好剑。”叶棠道,还剑入鞘,重新放在桌案上,“可惜我不会剑法,它在我手中发挥不出效用——你此前说为孤烟觅得良主,现在后悔了吗?”
      钟不厌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只道:“一十七岁而已,倘若你哪天又想学剑也不迟。左右此剑已经是你所有,日后要送人也好,自用也罢,留着吧。”
      叶棠笑着说好,把那剑拿回屋内。

      他再出来时换了身干练装束,兴致勃勃道:“钟大哥,清早便出去,是知道了怎么上山吧?现在天色正好,我看咱们今日也能去烟霞山。”
      钟不厌被他说破行踪也不闹,只把长河刀负在背后,叫他跟上。

      烟霞山在江宁城东南方,这天撞上休沐,前往赏枫的人络绎不绝。官家少爷骑着高头大马,太太小姐们则坐在软轿中缓慢前行,又有丫鬟随从捧着食盒、衣裳跟在后方,而普通人家大都结伴而行,一路优哉游哉。
      习武之人大可不必“脚踏实地”,钟不厌提议骑马,被叶棠否决,以为太过招摇。
      于是与平民百姓无异地走,少年最初还有兴致缓步而行,走了一会儿又耐不住性子,脚下一点,施展轻功如飞燕投林般地走了。
      钟不厌无奈,只得随他而去。

      烟霞山的原名已不可考,前朝文人一篇《烟霞赋》名满天下,故而后人提及此地,也都以赋为名。江宁城本是前朝都城,改朝换代后虽皇家迁都,但仍旧有许多富商大贾、贵族后人居住在此。
      因那篇赋名声大噪,烟霞山也跟着天下皆知,慕名而来的游人络绎不绝。父母官顺应民意,不仅修筑游山步道,更是于山脚、山腰与山顶共建凉亭一十二座,东南西北面对的又有不同风光,可谓之移步换景,甚是巧妙。

      “……秋光美极,流连忘返。”叶棠顺着山顶凉亭外的石碑一路念下来,小声嘀咕,“这些读书人,写个石碑也拗口得很,不过一句风光好,竟能写满一百多字,可归根结底,我觉得还不如少年时看的那些侠客游记写得好呢!”
      钟不厌见那落款是当代的翰林编修,从前还当过北川学宫的教书先生,料想叶棠不明白这层关系,顺着他道:“词赋是好的,但此间游人登顶者能有几个看得懂——你瞧那些官家子弟,走到山腰都走不动了。”

      “所以上头是说这个亭子正对青龙湖水,盛夏时节杨柳依依,而秋天也可俯瞰全山红枫。”叶棠极目远眺,“青龙湖在那边吗?”
      护城河环绕石墙而过,烟霞山位于高地,叶棠与钟不厌站立的地方正对护城河引水的湖泊,湖畔遍植杨柳,但眼下枯黄叶落,不是观赏湖水的好时节。

      枫叶红透了,俯瞰全山,遍野被枫树染成浓艳赤色,远处的青黛山脉轮廓模糊,树叶随风泛起层层波浪,宛如一片血海——钟不厌暗想,与其说是浪漫,却有些不祥。
      与这念头几乎同时跳出来的,有一年前那桩血案。

      西秀山极少涉世,但那场惨剧却令当年专心铸剑锻刀的钟不厌都心惊胆战。
      拜月教主华霓将一个青年男子在烟霞山顶杀害,手段极其残忍。人还清醒的时候,她便活生生剖开对方胸腹,取出心脏,在男子眼皮底下撕碎,随后以佩剑一一削下此人四肢,冷眼旁观,终至血流尽而亡。
      后来听闻,那男子乃华山剑派的一位长老弟子,醉心剑术,无意中结识华霓,不知身份,只觉得此女子是天人之姿,甚至背着师父与她私定终身。

      但当他发现真相,立刻害怕了,便要与华霓断绝联系。
      华霓假意答应,提出要求叫他来烟霞山相会,说此地是他们初见之地,若在此作别,她也没有任何遗憾。那男子不疑有他,拒绝师兄弟的保护,孤身赴约,酿成灾祸。

      他的尸身被发现时已经剁成了块状,手段极其暴戾,流血一直染红了枫树——那时正值夏日,枫叶未红。
      可从那以后,烟霞山的枫叶似乎更加艳丽了。

      叶棠的话语还回荡在耳侧,“我阿姐说那里的枫叶很好看,见过一次,终身难忘。”
      钟不厌皱起眉,这场景让他不太舒服,他侧头看向叶棠,对方看得入迷。

      他们出门比预定时间晚些,抵达后又在山腰转了半晌,而今登顶,不足三刻,已有夕阳西下的预兆了。
      钟不厌问:“回去么?”
      “再待会儿吧。”叶棠道,在凉亭护栏上坐了,两条腿晃悠。
      他点头:“那再待会儿。”

      金乌西沉,整片天空如同被火烧起,云卷云舒间竟是璀璨晚霞。叶棠见那流云变化,心道:“六阳掌中‘云霞’一式,本在‘海曙’之后,想必取的朝霞壮丽,但此时晚霞也如此华美,兴许有另一种模样。”
      他兀自看得出神,似有所得。

      夕阳西下,东方天色忽又明亮,蓝白相接的天际线上一轮弯月与星辰同升。少年人极少安静地看景色,淮南不多见的大江大河与青山流水一道正在足下,他有些痴了。
      “我本将心付明月……”叶棠喃喃道。
      他沉默良久,此时突然出声,钟不厌挨着他坐,一侧脸便能看见少年神情。

      叶棠的面容被夕照蒙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那原本便十分温和的轮廓更显出几分暧昧。钟不厌一时有些恍惚,竟抬起手来,想要触碰他微红的耳垂。
      “后边儿是什么来着?”叶棠挠了挠头,“我记不清了。”
      一语唤醒梦中人,钟不厌的手生硬停在半空,他进退不得,只好落在叶棠肩上,由他的话头接口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好话。”

      叶棠想了一会儿,道:“也是,月光不暖,照不了人心。”
      钟不厌一笑:“你说这话总让我以为陌生了。”
      叶棠:“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么?人心像石头,怎么也暖不了,就算偶尔心软了说些好话,但到头来也还是会硬。”
      “什么?”钟不厌道。

      叶棠眼眸低垂,却不再提人心之事。
      他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层细细的阴翳,语调缓慢却声音低沉:“我住的地方背光,但很好看月亮。每天黄昏,我便背着阿姐跑到高处,那儿有一棵树,跳上去别人见不着。我在那儿坐到很晚才回房睡下,新月、弦月、满月……都是冷的。”

      钟不厌觉得他话里有话,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可怕猜想,随即不等他说服自己,立刻将这念头抛出意识海,道:“你父母呢?”
      “他们不要我。”叶棠轻声道,“我和阿姐相依为命。”

      那其他人呢?家中到底在何处,你的一身武学谁教的?阿姐如若是个普通弱女子,恐怕没这么大的本事吧?为什么又不叫你出门呢?
      与叶棠相处越久,便感觉他身上谜团越多。

      但而今遍地银辉映照满山红枫,钟不厌什么也没说,手指终是触碰叶棠肩膀,在对方的讶异中轻轻一带,叫他靠在自己肩上。
      后来他想,他早该知道的,只是他一直都不愿意相信。

      叶棠对烟霞山情有独钟,正好十二楼在此地置办院落,冬日漫长,钟不厌回不去宁州,又无其他事务缠身,便陪他在此地久住。
      枫叶红了好长时间,叶棠常常天一亮就往山间跑,直到黄昏才又回来。钟不厌从不问他去做了什么,只道旁人事情与他无关,也不跟他去,自行待在院中习武——他总说武学之道上无止境,何况《天地功法》更需持之以恒。

      他年纪轻轻已经突破第九层,在十二楼历任掌门中都算罕见。可钟不厌并未向其他人一样选择立即往第十层的“天地同寿”叩关,而是任由自己停滞不前。
      他有自己的道理。
      “天地同寿”又被称为断情之章,此前很难有人抵达此种境界,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难练成。而十二楼中有记载显示,练至大圆满的同寿之道几人,在那之后不久便卸去掌门之任,隐居西秀山深处,不见踪迹。

      为何如此?
      “天地同寿”中所谓的断情之境,又是如何?
      对于十二楼绝学,钟不厌想,在疑惑尚未领悟透彻前绝不会冒险。

      这日叶棠惯例出门去,直到傍晚日落,才在漫天乌啼中归来。
      他从不肯乖乖走院子大门,嚣张地从旁侧一棵高大槐树上翻身落地——院外有槐,起升官发财、登科及第的彩头——甫一站稳,叶棠鼻尖微动,嗅到了微妙香气。
      那树下的画面让他一愣,院中人守着红泥火炉,正温酒待客。

      叶棠不由得问道:“钟大哥,怎么今日要喝酒?”
      钟不厌因为习武之故,不常饮酒,叶棠见他端杯子屈指可数,大都也在不可推拒的宴席上。他们客居烟霞山多时,钟不厌还是第一次想要喝酒。

      “我见天边黄云,掐指一算今日夜里落雪。”钟不厌道,招呼他过去坐,“有道是晚来天欲雪,定要小酌一番才好。”
      叶棠安然落座,那桌上两个青瓷酒杯,他拿起一个把玩,道:“哪儿来的酒具?”
      “你出门时去城中逛了逛,这一套可爱得很,便拿回来了。”钟不厌拿扇子缓慢扇风,炉中火苗正盛,“这一阵雪若真落下来,不久就要入冬。”

      叶棠“嗯”了声,道:“有何关联?”
      钟不厌道:“我猜你没有见过雪。”
      叶棠霎时无言以对。

      淮南山间冬日称不上温暖,但因在山谷,又临溪,气候作祟,每年到了三九哪怕落雪,也是甫一落地就化了,很少积得像别的地方那么厚。
      而拜月教的“移星”一脉为纯阳功体,不怎么受得了湿寒,叶棠还没到寒暑自如的阶段,每逢冬天便窝在室内,练功、浑浑噩噩地睡觉,直到春暖花开才重新活动。

      此时钟不厌说破,他不提自己,转移话题道:“没见过又怎么样,不会少一块肉。”
      钟不厌笑着把酒递给他:“尝尝,在城中打的醉三秋——那家酒楼开了许多代,听说又是百年老店,这酒也卖了快一百年。”
      叶棠见他不再提雪,连忙接过杯子。

      酒液澄澈,在青瓷杯中荡漾出一点细小涟漪,仿若他们白日里看过的青龙湖水,被杨柳环绕时多了一股草木清香。
      他端起来凑在鼻尖嗅,味道并不馥郁,顿时有些失望:“还不如百花夫人宴席上的酒呢。”
      钟不厌沉默以对,推了推他的手臂示意他亲自体会。

      叶棠不是第一次饮酒了,手中杯子小小的一个,盛满酒液,稍一颤抖就要溢得到处都是。他连忙一口抿掉小半杯,霎时,温暖液体划过喉咙,旋即便火燎燎地烧起来,但并不难耐,反而温和得很,待到咽下,唇齿间才品咂出一点浓香。
      “像花香,但这酒中应当并没有花一类的作为原料,你说卖了百年之久,的确有点道理。”叶棠点评道,收回了此前的鄙夷,“是好酒。”

      钟不厌哈哈大笑,替他满上后与叶棠碰杯。
      叶棠呆愣道:“你不会还要和我玩行酒令吧?这我不会!”
      钟不厌摇头,执杯又与他碰了一次:“我们宁州的规矩,喝酒碰杯无非为了讨个彩头,而今年关将至,难得喝上一杯——希望我的小棠来年能够平平安安。”

      一杯酒慌乱下肚,叶棠搓了搓手,掌心已经发热。

      院落内一时间静寂无声,这夜没有如水月色,廊下灯笼成了唯一的光源。叶棠垂着头不敢看钟不厌,却分明感觉那人轻轻覆住了自己的手。
      “小棠。”他低声道,酒香还弥漫在二人之间,“不管是西秀山的雪,还是江宁城的雪,总归都一样。我不会想那么多。”

      叶棠睫毛飞快地眨:“不一样……”
      被钟不厌打断了所有后文,拉着他的手一紧,让他去看:“你瞧,下雪了。”

      黄云散去,苍穹澄澈。北风拂面有了一丝湿润的凉意,叶棠终于敢抬头,灯下似有片片飞霜,又不若霜花冷凝,轻盈无比,随风旋过几圈后飘然落地,转瞬化为水滴。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钟不厌起身,手中暗自运功。西秀山独门功法本就在极寒北境练就,此刻他凝气于掌心,几乎是令人看不清如何动作,听风步辗转四周,再回身时,手中已凝固雪花,尽数困在尺寸之间,献宝似的送到叶棠眼下。
      “折花手,踏花归来。”钟不厌道,指尖微动,雪花凝为冰晶。

      玲珑剔透的颜色,映出一张微红的少年面容。

      叶棠伸手想碰,但他喝了酒,身上发热,刚摸到,那冰晶便立刻融化成了水。他扑了个空,手却落进了钟不厌掌心,被他拉住。
      “钟大哥?”叶棠疑惑地抬起头。
      却如同雪花飘在枝头,他唇上蓦然一冷,钟不厌抱住叶棠的腰,良久没松手。

      后半夜雪落无声,但却有风卷残云之势。
      叶棠睡不安稳,索性起来点了灯,随手抓起钟不厌的衣裳披在外面,拢着前襟推门出去。他向来怕冷,这天却觉得身上从里到外都暖透了,被冷风一吹都不觉得凉。

      江宁城的第一场大雪直到后半夜才彻底落下,天边微亮,叶棠站在廊下,想,这是他前十七年第一次看到落雪。
      他又没来由想到了华霓,离开水月宫时他知道华霓那会儿不好受,江湖传闻拜月教主也被男人辜负,从此每个月都要抓一个年轻男子百般折磨。叶棠倒没见过这画面,他晓得华霓对华山剑派的弟子一片痴心,不然也不会将他的心都挖出来。

      那时他以为华霓自己处理了,便不用自己挂怀,而今看了数天烟霞山红叶,心道或许自己离开得有点早——至少陪她过完那段时间。
      如果没有钟不厌这一出,最多一年,叶棠走过了想去的地方,还是会回到水月宫。

      华霓没错,等他见了武林中的众生相,就会明白除了水月宫,他其实哪儿也去不成。
      但他现在又犹豫了。

      叶棠叹了口气,他在栏杆坐下,两条腿伸出袍子,裸露在空气里。寒冷也许能让他清醒一点,叶棠做不了好人,也做不了大侠,他直觉钟不厌其实什么都知道了。
      房门“嘎吱”一声,叶棠转过头去,刚还在榻上熟睡的人此刻衣裳规整地出来,惟独少了件袍子。见他坐在廊下发呆,钟不厌气笑了:“我说外衫怎么不见,要出来看雪,也不多穿一些——这件衣裳单薄,挡不住风。”

      “足够了。”叶棠对他笑,又使坏地一转眼珠,“觉得我冷,那过来一起呀。”
      钟不厌骂他一句小混账,将外衫故意地拽下来套在自己身上。叶棠还没发作,背后忽然一暖,整个人跌入钟不厌怀里。

      那人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拈起一缕黑发亲了亲,哼哼道:“这下舒服了?”
      叶棠没回答,转而问道:“此前在洛阳,我总听东方远说什么离经叛道之事,当时没想太多……但这会儿却突然很困惑,什么才叫‘正道’。”
      “在他们眼中,你我二人恐怕如今这样就是离经叛道。”钟不厌道,心跳平缓,与他的节奏暗暗相和,“但以我之见,‘正道’即善恶之道,那小情小爱,实在不必登上所谓大雅之堂,作为衡量一人德行的准则。”

      叶棠又问:“你也知道这样不对,那你害不害怕?”
      钟不厌重新坐下后又搂紧他,袍子的衣襟都塞到两边,让一点风也漏不进来。他在衣裳包裹中握着叶棠的手,冰凉凉的,连忙贴在自己心口去暖。

      随后他才缓慢回答叶棠的问题:“我之行止,何须旁人置喙!”
      寥寥数言,却突然有了十二楼掌门杀伐果断的气势。西秀山向来不与中原的腐儒为伍,武道也好德行也罢,但求无愧于心。
      他一早就告诉过叶棠。

      心念微动,叶棠忽道:“人活一世,不可能不知天高地厚的,你到底怕什么?”
      此言既出后,钟不厌贴着他的面颊似乎有点僵硬,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扭过头去顺着叶棠鬓角一路亲到唇畔,虎牙衔住一小块嫩肉磨了磨。
      叶棠推他:“我今儿非知道不可,你少在这儿打太极!”

      “我怕被人欺骗。”钟不厌耐心地亲着他,言语却冷了,“少时有个师兄对我极好,后来他骗我去山间,却是差点将我推下山崖,就因为师父即将传我折花手,他嫉妒不已——从那以后,我便十分害怕亲近之人骗我瞒我。”
      叶棠不知说什么好,偏过头埋在他颈侧,默然不语。
      钟不厌喟叹道:“小棠,你说得对,人心只偶尔会软。可我还是希望若有天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骗我。”

      叶棠轻轻“嗯”了声,算答他的话,却又道:“如果我是大魔头呢?我要想跟你在一起,就得骗你自己其实出身名门正派,那你怎么想?也会恨我?”
      钟不厌缄默片刻,笑道:“你才不是大魔头。”

      叶棠:“我如果真的是呢?”
      钟不厌道:“那我便保护你,带你远走高飞,左右世上少有人胜得过我了。”

      叶棠笑他太痴傻,怎么可能跑得掉。钟不厌再不言语,某个念头辗转在唇舌间,一句“那你现在跟不跟我离开”将要脱口而出,叶棠却突然往他怀里缩。
      于是所有话语都被他自己咽下,钟不厌问道:“怎么了?”
      叶棠抱着他的背,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在此刻显得格外孱弱,含笑道:“下雪太冷,我想回去睡觉。没穿鞋子,你抱我回去罢?”

      那夜小院中的灯一直点到了黎明才灭去,而雪也停了。
      初雪来势汹汹,而后整个严冬,江南再没有下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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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番外皓月冷千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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