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京

　　端午一案过后，京中萧条了大半个月。街上不时传来萧瑟的唢呐声，飘过哀悼亡者的白色纸币。

　　但事实上，那日围观百姓的伤亡不足十人，更多的伤亡都集中在世家大族，光是死亡人数便达到了二十一人，还不包括失踪的，更不必说那些受伤的。

　　这样明确地针对士族子弟，实在让人不得不联想到春猎案。

　　朝野震惊，皇帝震怒，这些都是后话了。

　　皇后为了安抚这些世家，也为了哀悼那些逝去的年轻的生命，请旨亲自去万安寺礼佛一个月，为大周朝祈福。

　　皇后的这一决定顿时得到了不少官员女眷的支持，有不少夫人请求同往，为家人祈福，为大周祈福。

　　于是，六月初的时候，一大队人马从南城门出发，浩浩荡荡地向万安寺行去。

　　济国公府并无伤亡，但因为是皇后的决定，老夫人沈氏自然是无条件支持的，她便亲自出马，也带着一家子小辈加入其中。

　　卓云曦对此并无意见。只是万安寺虽是皇家寺庙，建筑雄伟瑰丽，又占据了整个山头，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女客，客房便有些分配不过来了，故而济国公府只分到了一个大院子，一家子女眷住在一起，这倒是头一回。

　　卓云曦住在东厢房的大屋，正好就在沈氏的隔壁。

　　虽是初夏，但山上阴凉，再加上一路颠簸，沈氏到底是年纪大了，到了山上便立即派人去请来了太医。

　　祖母病了，身为孙女，卓云曦即便与沈氏再不和，也理应去探望。

　　所幸沈氏屋子里围了不少人，沈氏此时也顾不上责难她，故而她请了个安，便出来了。

　　她出来的时候，陈氏带着卓佳怡正匆匆赶过来。

　　望着陈氏略显苍老和颓废的模样，卓云曦这才发现，原来她与这位大伯母已经许久未见了。之前被陈氏那样算计，虽然卓云曦知道已经有人替她报了仇了，但她对着陈氏也实在给不出什么好脸色。但规矩不可废，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不等陈氏开口便越过她离开了。

　　大抵是因为家中近来发生的变故，卓佳怡近来都是闭门不出的，若不是因为此番是沈氏下了令，她也是不会出门的。

　　相比之前，她真的收敛不少。

　　她跟在母亲后面，只有在需要她行礼的时候微微福身，并不多说什么。她低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情绪。

　　“大嫂，老夫人怎么样了？”

　　这时，一道略带关怀的轻快声音响起。

　　方氏带着卓佳宁也走到了沈氏的房门口。

　　大房近来的困窘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心中虽然幸灾乐祸得不行，但面子上还是要装作一副友好的模样。

　　“我也是才到，你若是想知道，进去看看就是了。”陈氏冷哼一声。

　　方氏热脸贴了冷屁股，呵呵笑了两声，便带着卓佳宁率先走了进去。

　　卓佳宁经过卓佳怡身侧的时候，她低着头，看也没看她一眼。

　　她也不知道是因为徐展鸿一事受了挫；还是因为近来大房遭难，她被方氏看得紧了；又或者是怕与卓佳怡一起，受到牵连，总之她近来也安分不少，更是没有与卓佳怡说过一句话。

　　陈氏冷眼望着她们，扭头望向卓云曦离开的方向，一抹阴毒在她眼底划过。

　　*

　　万安寺的后院里有一方莲花池，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

　　因为众人都刚安顿下来，故而莲花池边几乎没有什么人。

　　卓云曦漫步池边，倒是独享了这一番美景。

　　走着逛着，卓云曦遥遥望见远处一名白衣男子匆匆打莲花池另一边而过，正是叶熙辰！

　　她方想挥手打个招呼，却见表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垂着眸子径自走着，竟是没有注意到她。

　　叶熙辰素来是镇定从容，卓云曦鲜少见到他这个模样，既有些好奇，也很担心，不由在莲花池这边跟了上去。

　　一路走来，叶熙辰竟是真的没有发现她跟在后面。

　　卓云曦大奇，这才发现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莲花池上的拱桥两头，她下意识就侧过身掩住了身形，见他朝着另一边而去，才走过桥跟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鬼鬼祟祟地到底是在做什么了……

　　又跟了一段路，就在卓云曦决定放弃的手，她只见叶熙辰走进了一座亭子里。

　　亭子里没有别人，叶熙辰站在里面，不时地踱着步，看起来很焦虑。

　　卓云曦难得见到表弟如此困扰的模样，正想着身为一位好表姐，她是不是应该装作路过，上前关心一下呢？

　　然而就在她纠结的时候，亭子外传来了脚步声，从卓云曦的的角度望去，只能望见一名女子的的背影。

　　她走进了亭子里，叶熙辰听见声音，也转过身，与她面对面。

　　那女子的身影实在太过熟悉了，故而卓云曦不用看正脸就能认出来，那不正是徐梓卉嘛！

　　他们二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卓云曦心里面觉得古怪，但也没有多想。

　　见他们似乎想说什么，但都一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模样，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站在这里偷看了。

　　卓云曦悄悄离开了那里，等走到他们一定不会发现自己的地方，她左右望望——很好，她迷路了……

　　“应该没有离开后院吧……”她喃喃自语，循着记忆往觉得熟悉的景致的方向走去。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

　　卓云曦望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轻叹了一口气。

　　这下子是彻底迷路了……

　　早知道方才就原路返回去，等叶熙辰他们说完话，自己再跟着他原路返回好了，反正他们离得远，她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然而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了。

　　卓云曦呆呆站在那里，极为难得地没了主意。

　　她开始好好反省自己，以后到了陌生的地方，出门还是把绮罗带上吧……

　　或许是老天爷不想让她就这么站在那里，不一会儿，卓云曦便望见有一抹白色的身影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

　　她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是许久不见的庞清雨。

　　只是，虽然她垂着脑袋，但卓云曦还是看到了，她似乎……在哭？

　　这种时候，她的身体行动地总是比脑子要快，她走了几步，想要追上去问问庞清雨是怎么了，恰在此时，她的余光瞄到庞清雨走出来的那个方向，还站着一名青衫男子。

　　她走得快，偏头匆匆望了一眼，只觉得那男子有些眼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了。

　　她也顾不上多想，加快脚步追上了庞清雨。

　　庞清雨并没有走远，卓云曦跟上的时候，只见到她坐在一张石凳上，原本秀美的脸庞清瘦不少，此时她正垂首用帕子轻轻抹着泪。

　　卓云曦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庞清雨听见脚步声，扭过头用帕子重重抹了几下。

　　她没有听见来人离开的脚步声，又急又气，扭头偷偷往回望，见到站在面前之人是卓云曦的时候，她愣了愣，轻轻叹了口气。

　　卓云曦在她身侧坐下。

　　“方才见到你从我面前跑了出去，你怎么了？”

　　庞清雨望着她，见她似乎并没有听见方才自己与那人的对话，不由松了口气。她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卓云曦本来也不是想要窥探他人私密的，只是见她说这话的时候，虽是带着笑，但眼眸里全是悲伤，不由有些担心。

　　“我方才见到了一个人……”卓云曦说到这里，见她的身子僵了僵，知道那个男子的确是问题的所在，接着说道，“他是小郡王百日宴上你维护的那个书生吧？”

　　卓云曦已经想起了那人是谁。

　　闻言，庞清雨的眼神闪了闪，她檀口微张，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

　　卓云曦没有说话，别开眼不再看她。

　　这时恰有清风吹过，庞清雨觉得脸上凉凉的，那是她未干的泪痕。

　　“我和他……早就百日宴之前，便相识了。”

　　她长出一口气，决定把心里话说出来。

　　她知道，卓云曦与其他人不同，有些话你谁也不能说，但你可以说给她听。她既不会看你的笑话，也不会随意告诉他人。相反，她会尽其所能来帮助你。只因为，她是卓云曦，与传闻相左，我行我素，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

　　“他真的很有才华，和他在一起，我也觉得很快乐。”她说。

　　“可是，他出身寒门，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纵使我相信他终有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可是我也等不起了。”

　　“我母亲绝对不会允许我嫁给他的。”

　　“这段感情，再拖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她轻轻诉说着，卓云曦则静静听着。

　　她不由去想，喜欢，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说起往事的时候，庞清雨为什么会时而笑容甜蜜，又时而悲伤失落呢？

　　既然相爱，为何要选择分离；既然明知道身份有别，又为何要一再往来呢？

　　卓云曦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从前见到魏颖为情所困的时候，是不解的，那种不解是清晰的，来源于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可是现在，明明她并不是当事人，为什么她会觉得如此迷茫困惑呢？

　　不过，有一点她却是很清楚的！

　　“你还喜欢他的话，为什么不去找长公主争取呢？”她问。

　　在这一刻，有这样一种感觉弥漫在她的心头，而心口上的那一颗小种子似乎受到了催化，蠢蠢欲动地发了芽。

　　——纵然身份悬殊，她也绝对不会放弃自己所爱的人！

　　“若是你喜欢的，长公主或许不会反对的。”

　　安阳长公主只有庞清雨一个女儿，想必会成全她的。

　　庞清雨却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怅然，苦笑道：“我家里的情况，与你家不同，你是不会懂的。”

　　“嗯？”

　　她见卓云曦偏头，眼睛里全都是迷茫，这样子实在难得，她不由继续说了下去。

　　这是她从未与别人说过的话。

　　“我的母亲虽然贵为公主，但她并没有什么靠山，也不像可泠表妹的母亲一样强势。母亲认为，父亲便是我们母女的依靠，所以对父亲处处忍让。可是我的父亲并不满足，他妻妾成群，母亲却无可奈何，因为母亲没有诞下儿子，她觉得对父亲有亏欠。所以她要做一个贤良宽容的主母。而她也学会了将期望全部放在我的身上。”

　　“云曦，一个月后陛下的寿宴上，陛下要为皇家儿女指婚……我想，我是等不到他了。”

　　说到这里，庞清雨轻轻一笑，似乎是因为说出了压在心头的这些话，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卓云曦却不由想到：皇家儿女……

　　霍景明岂不是也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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