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众人只顾乐呵呵的说，扭头忽见我和流朱站在门口，都吓了一跳。我随意一笑：“各位放心，各位都是与我家小姐共患难之人，来日必得我家小姐重用。”
　　众人这才释怀。那小允子过来道：“浣碧姐姐，我私心揣度着姐姐是小主跟前最得力的亲信。可否为我在小主面前多加美言几句，我那亲哥哥若再无人照料，必定凶多吉少。”言罢，眼泪不止。
　　我想了一想，笑道：“此事委实无需我多言，小姐心地良善，如今又是用人之际，岂有不帮之理？只是一会儿吃饭喝酒，你莫扫了众人兴致，待到更深人静，小姐闻哭声悲切，更易动心吧。”
　　小允子闻言，似有所悟。他倒是听说，晚间酒宴之上，果然只字不提。甄嬛兴致大好，命众人不分宾主而坐，自己频频敬酒，众人都感激不尽。一时酒宴散了，又过了一个更次，他果然在廊檐下悲悲切切，如孤舟之嫠妇哭了出来。我和流朱从房里探出头来，不禁相对偷笑。
　　没有片刻，甄嬛已然吃不消，命守夜的晶清唤了小允子进去说话。
　　次日，众人得知，小允子去了四执库照顾亲哥哥，还得了三十两的赠银。且冬日天寒，轮值守夜者，不必在殿外受冻，守在偏殿即可。
　　流朱为此开心不已，啪的一巴掌拍在我肩头：“我就知道小姐心眼儿好！”
　　我没有理她，拍打拍打肩膀，转身搬着木盆去浣衣。——犹记得十一岁那年，绵绵母亲的祭日，当晚我在后园中一丛杜鹃下当月祭拜绵绵母亲之位。不想被甄嬛盯了梢，她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尝动过一分恻隐之心，当面怜我一声妹妹？她所谓的善心，也不过是针对自己用得到的人罢了。今日能与之共患难，来日，能不能共富贵，却还不好说。
　　……
　　和眼前的季节一般，棠梨宫里日复一日的冷落，此间，唯有陵容眉庄不弃友情，常来探望。二人看甄嬛不好不坏的身子，也觉得蹊跷，细问也问不出什么。又见棠梨宫人丁冷落，不免细问缘由。甄嬛也说与她二人听，又叮嘱她二人也要留心手下奴才是否忠心，若看着有二心的，不如早些打发了。眉庄听了，叹道：“听你一说，我心里也是紧着，回去必要留意些。”陵容瞥了眼侍立一旁的我，面上一副懵然之态，细声道：“陵容从不懂御下之道，回头要向两位姐姐好好请教。”
　　听她三人讨论御下之道，我心里倒怪不是滋味的，到底自己沦落奴籍，与她们是对立的面。可笑我暗藏一分野心篡夺主子的两位好姐妹，结果她们却在讨论如何御‘我’呢……真真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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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她三人交谈中得知，如今后宫新人之中，以眉庄最为受宠，如今已晋为嫔位，赐封号惠。余者刘令娴，张常在者虽也有宠，却远不如眉庄。如甄嬛预料一般，陵容果然无宠，她也没有刻意去争，只在人群中默默无闻的存在着。慕容华妃一直宠冠后宫，无人能敌，对新人有时或有刁难，但眉庄皆都谦忍而过。皇帝玄凌见她端方识体，又赐下与皇后协理六宫之权。陵容道：“姐姐如今有了权位，只怕华妃更要刁难姐姐。”眉庄只是淡然：“我以礼待她，凡事不让她捏着错处便罢了。”

　　小允子是十天后回来的，看他脸上喜气洋洋，便知道他哥哥的病好了。流朱打趣他哭的好听，小允子笑言——这不算什么，他家原是民间世代搞哭唱班的，因赶上红白喜丧之事，有买哭买笑者，只要银钱给足，是念喜歌，还是哭灵，能坚持个三天三夜也不带重样的。
　　我和流朱一下子大长见识，问他既有此等绝技，为何还要进宫？他尴尬而笑：民间哪有那么多买哭买笑的呢？到底生计艰难，他从小还未精其技，便被父母商量花了二斗青稞，还佘了二十钱银子，送去阉割。说尽了好话，那管阉割的师傅才为他操了刀，继而送其入了宫。至于那二十钱银子，暂且贷着。等他在宫中发迹之后，还是连本带利要还的。到时连那割下的命根儿一起赎回，于自家中供奉。
　　我和流朱听了当真又惊又叹又怜。感慨这世间有多少苦难之人，为了生存，即便喜怒哀乐都不能直抒胸臆，而是要受控于人。被夺了命根，非但不能怨，还要花钱求贷才行。
　　我平日长恨自己投胎无眼，投的这般尴尬无情之境，却不知这世上有人比我还苦百十倍！一时也是又叹又愧。
　　又见小允子生的敦厚，做事麻利勤快，遂与流朱都愿多怜他一些。甄嬛面前，小允子亦成了最得力的太监。小允子眼睛甚是机灵，暗中体察我较流朱更得甄嬛器重一些，于是平素多对我围前围后。流朱心里只有甄嬛，从不计较这些，我体恤允儿来日还要赎回自己命根呢，反倒更加怜他，实在被他趋奉烦了，只拿手指戳他脑门儿，笑骂——表面装憨儿，内里猴精。他便嘿嘿陪笑，也不反驳。只夸我——浣碧姐姐面冷心热，是个有主意的，难怪小主最重用姐姐，我也要和姐姐多学着。这样好听的奉承话谁不爱听呢？于是，愈发肯与他走近。
　　除夕转瞬即至，年关天降大雪，棠梨宫一时银装素裹，越发显得萧条单调。槿汐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批彩纸，众人坐在一处剪窗花。我喜欢此技，却不会。只在桌前托腮看着众人双手灵动如飞一般的裁剪花样。眼瞥见小允子剪几下手中的红纸，便要看我一眼，心中不禁好笑，也未在意。
　　不一刻，许多栩栩如生的图样便已裁剪出来，和合二仙，孔雀开屏，二龙抢珠，梅竹兰菊等植物。众人互相比过，都赞不绝口。小允子突然碰碰我手肘，笑道：“好姐姐，你看我剪了什么？”
　　我乍看过去，立刻瞪圆了眼睛——也太肖似！还未赞出口，忽然佩儿喊道：“大家快看，小允子剪了小主的小像！”
　　小允子吓了老大一跳，连忙将小象揣入袖中，用力瞪佩儿道：“小主面前净胡说，哪有这回事？”
　　“我真的看见了，就在你袖子里袖着呢！”佩儿坚持道。
　　众人都看着小允子，小允子一时汗都下来了，向甄嬛道：“奴才不敢对小主不敬。”
　　“我从来不拘小节，你拿出来看看便是。”甄嬛吩咐道。
　　小允子无法，只得拿了出来，双手颤巍巍呈上。甄嬛接过，赞不绝口，抚着面庞道：“可是将我剪的过于好看了罢。”
　　晶清笑道：“这一看，眉眼的确像极了小主。但细看觉得脸型儿稍瘦了，倒有点像浣碧姐姐。”
　　一语引得众人都来看我。我与甄嬛眉眼间的相似，竟然这样不经意间被人发现了。略感不安，甄嬛的脸色淡淡中存一抹疑虑。忽然流朱笑向小允子道：“最数你是个机灵鬼儿，你怎么想着剪小主的小象呢？剪了还要藏起来！”
　　小允子瞥了我一眼，快速道：“奴才感激小主救助奴才哥哥，所以才剪了小主的小象，打算回去供起来，日夜礼敬！只是剪不出小主花容月貌，奴才实在羞愧。”
　　“一张猴嘴，竟会哄我开心！”甄嬛这次喜的笑出声来。
　　我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虽说这小象不值什么，只是突然易了主，觉得怪怪的。且叹允儿果然是哭唱世家的出身，一张巧嘴果然会哄人开心。又笑甄嬛惯听奉承，却不想想自己一个活人，受人香火礼敬，也不怕受不起，折了寿数。
　　只听槿汐道：“小允子心意虽好，只是这样不和规矩。传出去，招人非议。倒不如挂在小主宫中合适。”
　　甄嬛心思略转，点点头道：“听闻宫中素有除夕祈福一说，若用此小象祈福，才不算辜负了小允子的好手艺。”
　　佩儿道：“正好雪晴了，天上出了满天的星子呢。小主可以把小象挂在院中桂枝之上祈福。”
　　甄嬛摇摇头：“这宫中哪有梅花开了？若是挂在梅枝上祈福才有意思。”
　　我因素日到梅园练剑，此刻不禁脱口而出：“东南角不是有个倚梅园吗？”
　　小允子闻言，立刻点头：“对对对，里面多的是红梅花，花开一片，如红云似的。可好看了。”他连说带比划，引得甄嬛无限遐想，喃喃道：
　　“雪夜明月，白梅簇簇，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该是何等美景？”
　　我不禁斜了她一眼，心中暗想，你即便当所有人都不通文墨，也不该把红的想成白的吧。却听晶清脱口笑道：“小主是糊涂了吧，三十晚上，哪有月亮？”
　　一语说的快了，小连子悄悄拍了她一巴掌，晶清立刻缄口不言。
　　甄嬛仿佛不闻，自去寻了一件翠纹羽缎的狐毛斗篷，披在身上，向外就走。槿汐连忙拦道：“小主哪里去？”
　　“我去梅园看看！你们都不要跟着！”
　　小允子吓得跪下了，伸手便给自己两个耳光，“都是奴才多嘴，都是奴才多嘴，贵人的身子还没好呢！怎么能再出去受寒！”
　　槿汐亦跪下道：“小主听奴婢一句劝，宫里皇后娘娘和华妃娘娘特意叮嘱，说小主病中不要乱跑。若是传到皇后娘娘口中，只怕要怪奴才们伺候小主不周啊。”她说着，瞥了我一眼，“浣碧姑娘是小主的贴身丫头，怎么也不知道劝着点，还引诱小主去那样冷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连忙上前道：“小姐，要不别去了吧……”
　　甄嬛摇头，笑向槿汐道：“姑姑别怪浣碧，我喜欢她有什么说什么。”顿了顿，又道：“我一个人，你们谁也不许拦着！若有谁再说话，我罚他在雪地里跪一夜。”说罢，又向前走去。
　　槿汐闻言无话，只是拿眼瞪着我。我倒是有些不安，紧走两步，追上甄嬛，向她附耳道，“奴婢不敢阻拦小姐，只是想提醒小姐——小姐难道忘了福子的事了吗？”
　　甄嬛听了这话，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一时踟蹰起来，但方才把话说的太满，又不好收回。我见状，道：“小主若去，不如由奴婢陪着。老爷从前说过，奴婢是个福星，能罩着小主平安呢。”
　　甄嬛这才笑了出来，我叫她略等片刻，从房里取出我和流朱的两件普通的白缎披风，一件自己穿，一件给她穿，“小主这件披风过于华丽，难免引人侧目。若是普通宫女打扮，自然也不招眼了。”甄嬛听罢，也只得由我安排。她脚上一双羊皮靴子虽贵，倒没换下，反正披风罩着，也不显眼。我又取了两盏琉璃宫灯，与她一人执了一把，向外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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