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

　　“谁让你杀了忍足苑囿的。”沁沙城内，柳生坐在椅上，声音不大，压迫力却格外地强。
　　丸井单膝跪在地上，深低着头不去看柳生的表情。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柳生向来不问过程，只问结果。
　　“啪！”茶杯忽然直朝着丸井飞去，丸井不敢躲闪，任瓷杯正中自己额角，茶水和血液一起顺着脸颊的轮廓流淌下来。
　　“我让你去抓手冢国光，你非但没有得手，还杀了他父亲。”柳生的声音听来平静，实则愤怒，“我怎么交代你的？”
　　“……伺机抓手冢国光回觞国，宁可不出手，也不可横生枝节。”
　　“你岂止横生枝节！”
　　丸井被柳生斥得一震，又再低下头去不再说话。腰上剑伤仍在作痛，丸井不敢告诉柳生他险些被忍足苑囿所杀的实情。得到柳生命令后，他独自潜入陌辽，在丞相府中严守半月还多，却从未见手冢露过一次面。直到那日手冢回家，始终没有出府，他才决定当晚下手。潜入丞相府后，四处搜寻手冢却不见踪影，反被忍足苑囿察觉，本朝脊背插去的剑身被他一闪躲过，堪堪刺入腰间，他本能回身反击，手里匕首直接就插进了忍足苑囿的胸口。
　　“是我办事不力，请丞相惩罚。”心中有再多委屈也没有资格去讨要所谓公平和体恤，谁让他的命都是柳生捡回来的，别说只身犯险，就算让他经受刀山火海之苦，他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滚。”丸井总是如此，平日嬉笑活泼，遇事沉默隐忍。一路打拼至此，丸井对他最为忠心无二，他怎会不知。此前任何任务都不会失手的丸井如今却是屡屡失败，责任并不完全在于他无能，而更多地在于对手的心思缜密。
　　“是。”丸井站起身来，慢慢退了出去。柳生转头看着开始下雪的窗外，这一个冬天，当真苍白得让人心中不安。

　　白雪积了一夜，昳阳宫里的灯火也亮了一夜。宍户踩着地面堆积的白雪走进迹部的书房，看到所有的奏章都已被批阅完毕，迹部正面对着窗口而站，眼神恢复了睥睨天下的霸气，生生敛去昨日所见全部的孤单和哀伤。
　　“你们的请求，朕准了。”

　　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终于停歇，浓云散去，天空显出难得的晴朗。斜射入窗的阳光晃得眼痛，想要抬手去遮挡，却觉手臂如同灌了铅水一样沉重不堪，只好费力将头别向一边，尽量缓慢地睁开眼睛去抵御不适。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摆设整齐的桌椅木柜，屋内正中的火炉正制造出暖意驱赶严寒。忍足着实迷茫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元帅府的卧房里。
　　发生了什么……脑子如同生了锈的铁器一样又钝又痛，不允许他去思考太多。身体更是不听使唤，只是想要换个姿势，脖颈就酸疼得好像要从中断掉一般。
　　有人伏趴在床边，茶色的头发遮住了侧脸，只露出一小块脖颈。
　　“国光……”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细如蚊呐，嗓子也干涩得可以，忍足看着手冢，咬着牙努力伸手去触手冢的手。距离一点点、一点点地缩短，忍足费力地伸直手指去碰，终于用指尖勾到了手冢的衣袖。手冢几乎是立刻就从浅眠中转醒，凤眼瞬间清明，但脸上的神情却如同定住了一般。
　　“……侑士？”视线中的忍足微微地笑着，分明是如此熟悉的笑容，却好像隔了几个轮回那般遥远，明朗的阳光斜射下，这笑容竟美好得超乎想象。
　　“国光。”从忍足口中逸出的只有抽气一般细微的声音，但手冢却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担心了半月之久的兄长，他守候了半月之久的侑士，终于，终于醒了。
　　“你瘦了。”
　　一句话说得手冢眼眶泛酸，但忍足苏醒的惊喜远胜了一切。在无穷无尽的心疼之后，在不眠不休的等待之后，他终于又看到了他的笑颜听到了他的声音，这喜悦铺天盖地，足以驱散他心中所有的阴霾。
　　手冢没有说话，只是握住忍足的左手，恢复了温热的手指，就连体温也让人有落泪的冲动。忍足微笑地看着手冢，慢慢抬起手去触手冢的脸，柔软的指腹摩挲着手冢的眼睫，“别哭，我回来了。”
　　嘴角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手冢将险些涌出的眼泪收敛回去，转头握了握忍足的手指。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呆在他身边，他已经将所有想说的话都低低地倾诉过一遍。说他收到他的信件时的喜悦，说他心中的他是多么的耀眼，说他想象的再也不用行军打仗的生活，说他向往的放弃一切荣华只求他平安的日子。
　　“手……前辈？！你醒了？”本是来叫手冢去吃早饭的凤进屋就见忍足已醒，惊喜的笑容立刻荡开在脸上。
　　“嗯。”忍足轻声应着，太久不曾使用过的身体总是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恢复原有的功能。
　　凤双眼一亮，明媚的笑容总能令人感到窝心。“我这就叫人把饭菜拿来，前辈半个月没吃进多少东西，肯定饿坏了吧。”说完，凤又转头看着手冢，眼神多了点夹着笑意的责备，“前辈醒了，现在你可以好好吃饭睡觉了吧。”收到手冢一个威胁似的眼神，凤抿唇一笑，“我去去就来。”
　　看着凤的背影，忍足轻轻叹了口气，难怪手冢清瘦成这样，如凤所说，手冢肯定半个月没好好吃饭休息。手冢已经起身从桌上倒了温水过来送到忍足唇边，忍足低头就着手冢的姿势喝了两口，只是水入深喉也能让人舒服不少。
　　“我已经这样半个月了吗？”
　　“准确说是十七天。”手冢把茶杯放回桌上，侧身坐在床沿，“你还记得之前的事吗？”
　　“……”忍足敛了笑意，微眯着眼搜索脑中的记忆。昏死过去之前，似乎有人给他吃了什么，还说了……说了什么来着？等等，他怎么会昏死过去的？胶着的记忆粘稠得翻搅不开，用力去思考让头脑发起疼来。
　　眼前忽然闪过跳跃的红光，忍足皱着眉试图看清在眼前掠过的殷红到底是什么。太阳穴突突地跳痛，思维一瞬间清晰，是血，是他自己的，也有他的敌人的。
　　睁大的蓝眸少了困惑，忍足轻声念出他所想起的内容：“汲水休息的时候，遭到了桑原等人的袭击，全员被杀……”
　　手冢看着忍足紧锁的眉，刚刚清醒就让他回忆之前的一切是否有些残忍？但时间紧迫，只有从忍足这里得到实情他才敢放手采取行动。
　　“你胸口中了一刀，是谁干的，还记得吗？”如果说其他的刀伤都还没伤到脏器，胸前那穿透他身体的一刀则是致命的。刺下那一刀的人，也就是手冢要替忍足复仇的对象。
　　胸前的一刀……
　　“你配不上手冢国光。”忍足想起，得知自己必死无疑那一刻，他拼死握住刀身，就是想要说完那一句话。紧握刀柄想要将他置他于死地，在听到那一句话的瞬间手都颤抖起来的人……
　　“……是真田。”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手冢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真田弦一郎。
　　“前辈，手冢君，来吃点东西吧。”就在这时，凤走进房来，端着饭菜的士兵紧跟在凤身后将饭菜摆上小桌，手冢闭上双眼又再睁开，眼中情绪被悉数敛去。忍足需要静心休息，他不会做出任何让他担忧操心的事。
　　但是，真田。
　　我绝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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