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望乡台还生(下)

作者:雨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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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续他日相逢


      “皇上留步。”我隐约听见外屋里的大宫女丝络轻柔的声音,“贵主儿正在沐浴。”

      蒸汽腾腾,热热的水浸没了我的肌肤,烫的遍身红艳艳的。这水中兑了鲜花与香料,汩汩清甜香气弥漫,氤氲温柔。

      厚重的大红猩猩毡帘幕忽然拢起,湿热的蒸汽忽的轻薄起来,一丝微微的冷风拂过肩头。耳中又听道丝络的低语:“贵主儿还未出浴……”

      康熙蓦地走进来,与我面对面。

      “夜深了,皇上没歇着?”我木然问道,一捧热水依旧淋漓在脸颊上,缕缕碎发贴在额头,晶莹的水珠儿挂在眉心额角。

      康熙不答,只背着手转到沐桶旁,“景仁宫这几年没人住,朕依旧让内务府来打扫。”

      “没想到还能回来。”短短一句,是我的肺腑之言。

      “丝络是乾清宫朕身旁的掌事儿宫女,你这里人少,今后让她服侍你吧。”康熙的手扶在了桶沿上,一片玫瑰花瓣轻轻黏在他的指尖,娇脆欲滴。

      “好。”丝络这个女孩子我并未留意过,当年在乾清宫定是不出色的人物。康熙身旁的宫女已全部换掉,看来他对我一切都十分忌惮。

      “是朕授意明珠找你回来的。”康熙淡漠的说着,一句一句,不紧不慢,“明珠做的事,朕早已知晓。他是个能臣,又是朕年少时便倚重之人。近几年来,也都是靠他分去索额图的权势。容若在的时候,朕时不时的敲打他,为的是给他阿玛提醒。可明珠太恋权也太贪。只是朕不忍心动他。”

      “我知道。”我亦是如此,“皇上有意放明珠的生路。”

      “朝政上的事,本以为你都不懂。其实,你比谁都清楚。朕要捧谁,要打压谁,哪个要置于死地,哪个要留生路,你都明白。”他的口吻平静的惊心,低着头,随手玩弄着那片花瓣。

      “我自幼入宫,每日无所事事,朝政上也只好略微留意。”桶中的热水渐渐温了,已觉肩头冰冷。因为康熙进了暖帐,外头的宫人便都散去,无人进来续水。

      “你冷么?”康熙忽然对我俯下身来。他的眉目骤然逼近,我不由得一惊。仍旧是漆黑深邃的眸子,依然是浓重的一双剑眉,下颌的胡须没有刮净,能看清青须须的胡茬。

      水波一荡,我猛地从木桶中站起来,回手取过丝袍披在身上。薄薄的软缎寝袍被水渍浸透,带着无数花瓣贴在身上,一手拢着头发,踮着脚跨出水桶。

      “躲什么,哪一处朕没见过?”康熙忽然冷笑起来。

      好冷,我赤足走到炭火旁,将一件狐素满襟风毛暖袄罩在□□的身子上,抱着肩膀缩在熏笼旁边依偎着,“正因为皇上清楚我从前的身子,才不愿让你看见如今的我。”抬头淡然道,“皇上的心真是深不可测。见到我,就没有一丝惊讶么?”

      隔着沐桶,康熙静静不语。

      “明珠第一眼看见我时,都愣怔了好久。”眼睑垂下,我微微含笑,“我憔悴的变了一个人吧?”

      康熙不语,只是踱步走到我的身边,扯去衣裳露出肩头月桂纹身。三年的风吹日晒与奔波劳碌,肌肤已不再皙剔透,早先蓝莹莹的纹路随着黯淡失神。灰黄的皮肤上一簇蓝紫的月桂,伤疤边缘的皮肉也蹙起了细纹。

      “朕就想再看看你这个疤,亲口再问你一次。”康熙扯住我的衣襟,手臂如此的有力。他有搏虎的本领,我在他面前本就没有还手的力气。

      “这个疤就是逃人的烙印。”不用等他问,我便开口,“三年前我就说过了。”

      “容若知道你的身世么?”他忽然问道。

      “这月桂花就是他帮我纹的。”

      “哈哈哈!”康熙忽然大笑起来,一把推开我,似是不信,又似嘲弄,“临死还和朕说漂亮话呢!‘发乎情止乎礼’——这个畜生!”

      不知为何,我竟然也嘲笑起来,“本以为自己的姿色过人,这样的引诱他,他都敢推开我。不想天下真的有柳下惠……”一个耳光甩在脸上,我住了口。

      起身走到妆台前,这次打的不重,连个红印都没有。梳妆镜前,我的憔悴与苍白一览无余。长发铺散,拿篦子随便通了两下,刚想站起来。镜中,一双双手扶在我肩膀上,温热干燥的掌心,透过单薄的寝衣,如同木炭烙在肌肤上。

      “多大年纪了?”他的手指拨开我脑后的长发,一缕缕的拨弄着,眼睛晶亮的异常。

      “三十三。”冷冷的回答,一动不动的看着镜子。

      双手又抚在我的头上,“竟然这么多白发!”

      我只不答话。

      “出去才几天,却像老了十岁。”

      康熙在自言自语,可我却怡然回答,“一千二百七十五天。”我们两个人的眼睛在镜中相视。我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镇定过,如潺潺的流水般淌出,“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离开容若,到今日正是一千三百一十五天。”

      康熙的手颤抖了一下,我感觉到了。

      昏红光影,遥似旧年,我的旧居中如此陌生的床榻与陈设。梁九功已经在暖阁帐幔外轻声道:“请主子口谕,在哪安置?”

      康熙忽然拉住我的腕子,挣了几次都没有松手,似乎没感觉,“今天风大,不回宫了。就在皇贵妃这宿,下钥吧。”

      脱去斗篷,康熙牵着我的手走进暖阁。骤然一阵暖风扑来,全身都在哆嗦。康熙看了我一眼,对外间的一众侍寝上夜的宫女太监道:“不用伺候,都下去。”

      暖阁的屏风摆好,红艳艳的绣帐中缎被双铺,浓浓的熏着百合香。康熙不用人伺候,自己脱掉外衣换上寝衣。边换衣服边道:“你就在熏笼上。”已经躺在床上,放下了帐子。

      我亦不答话,脱去大袄躺下,暖阁很小很静,能听见康熙均匀的呼吸声。如此和煦安逸,如此舒适柔和,可我却绷紧了全身。不敢想象,若此时手中有一把匕首,我会不会就此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抑或自己的性命。双目炯炯,似乎看见自己站起身来,举着一把闪亮的匕首向着康熙的床帐走去。

      “睡不着?”康熙突然问道。寂静中这平淡的声音也显得十分洪亮。

      “嗯。”平静半晌,我不愿说话。

      “你为什么不死?”康熙冷笑道,“你若死了,朕也许还佩服你心意纯良。你也对的起容若所做所为。”

      我不答话。

      “周式微,你早就知道前明余孽已经‘式微’,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康熙似乎是翻了个身,平淡的问话。

      我依旧不答。

      “你伤了朕的心。”他的声音如同冷风,刺骨却又寂静,“可自己却依旧平平静静,当做一切没发生过。若是朕今日将你赐死,你也如此么?”

      “是。”我深深透了口气。

      “这三年多,你梦见过朕么?”

      “偶尔。”

      “你梦见过容若么?”

      “也是偶尔。”我轻声道,不知为何,又继续说下去,“我更愿意梦见皇上。”

      康熙的帐子突然掀开一条缝,一时又放下,暗红的流苏穗子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拂动着,委地低垂。

      “梦境极其短暂,总会醒来。若是梦见皇上,我醒来心中是轻松的。若是梦见容若,醒来便是煎熬。”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流泪,可此时此刻,虽然没有鼻塞哽咽,却有一行泪咽湿了平绣软枕。

      暖阁中的灯花结的太多,渐渐熄灭了烛焰,鎏金熏笼中斑驳的炭火映照在流光水滑床帐上头,伴着清淡的百合香,如百花夜放。沉默半天,我以为他已经睡着,却又听他忽的说道,“原来,朕是你的噩梦!”

      清晨起身时,唯有丝络在床边服侍。她垂着头,俯身给我穿鞋更衣。

      “我自己来。”轻轻推开她的手。

      “贵主儿突然从南苑回来,宫中上下难免有些个传闻。贵主儿不要在意才是。”她袖手躬身,对我笑道,“三年前,因昭仁殿雷击失火,贵主儿惊惧之余小产。皇上命您去南苑本是为了精心疗养。可专门有一起子小人,口里不干不净,竟然说贵主儿到德寿寺住的这些日子是圈禁!还说什么,贵主儿干政,忤逆老祖宗,因而得罪皇上失宠。奴才们都知道,皇上对贵主儿恩情最深,不论如何,怎么忍心圈禁您呢?”

      如此轻轻带过,竟然能不露痕迹?

      我冷冷一笑,“宫里上下人都信么?”

      丝络突然垂目,嘴角也含了一丝笑意,“连皇太后都信,何况旁人?”

      好个精明干练的丫头!

      “皇上今日有早朝,已经先去了。”丝络回手示意,两个小宫女捧上一袭秋香色蟒锻缂丝面的狐皮大袄,另有一件暗红闪缎银鼠旗装,袖口领口翻着四五寸的柔软风毛。

      我随手拎起穿上,口中淡漠道:“知道了。”

      “秋天时候,紫禁城整修了红墙与门楼儿,皇上命贵主儿收拾好了,去神武门城楼子上候着,皇上要带贵主儿看看远景儿。”丝络对我的神色,既不巴结也不小觑,只是淡漠的疏远。心知,她是康熙如今的心腹之人。十余年前,我亦是他的心腹之人。少年时的我,凭着意气与一腔热血,肯为他去死。

      烈烈冬风萧瑟,我与康熙站在巍峨的神武门城门楼上。寒风之中的天,亦是惨淡的白色。远望是煤山,当年明朝的思宗烈皇帝便是从此门走出去的,披发遮面,踉踉跄跄的登上土山,自缢而死,他也是一个可怜人。

      城楼上风大,我的云纹羽缎斗篷被风吹得飘扬起来,额上的碎发突突拂面,不由用绢子沾试一下。

      康熙亦是迎风站立,城门之内,遥遥可见内宫贞顺门与神武门之间一箭多地的空场,那是护军值房与领侍卫府。

      康熙手撑着女墙上的金色琉璃瓦,茫然的望着城中往来之人,“你所作所为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你就算自己不畏惧,也从不为佟氏一族着想?虽不是佟家亲生,毕竟佟氏一门对你不薄。”他说完,回头看着我。

      我心中早有计较,展颜道:“只记得自己是佟家捡来的。佟国纲、佟国维兄弟认我,不过是当年仙儿死后的权宜之计。他们是皇上的亲舅舅,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康熙侧目瞪视我片刻,默默转过头,冷笑道:“你倒是个狠心人!”

      我不去看他,只凝望着远山,“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是孑然一身,何必多增牵绊。”

      忽然,身后步阶上走上一人,身着纱帽补服,正是新任苏州织造李煦。他走上前来请安行礼,含笑向我道:“奴才叩请贵主儿大安!”三年多没见我,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笑道“奴才听见贵主儿的话,好一句‘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贵主儿可真算得上是了悟了。”

      我见了李煦,只扬了扬嘴角,亦是不语。康熙见他上来,冷笑揶揄道:“皇贵妃参研佛经多年,此时竟顿悟了。”

      我料想他们君臣二人必有心腹话说,请跪安道:“奴才告退。”不等康熙答话,躬身后退几步,转身下步阶。也不用车轿,径自向贞顺门内走,两旁当值侍卫皆垂手侍立,目不斜视的一路缓缓行去。梁九功慌张张的带着肩撵追上来,与丝络一同亦步亦趋的随在我身畔。

      “贵主儿上轿吧,这儿挺远的呢。”丝络含笑道。

      我只是一步步的往前走,“你们知道我为何要步行这段路么?”

      丝络见我语气冷漠,只淡淡不答。梁九功思量片刻,含笑道:“贵主儿刚回宫,定然是见着了贞顺门外头太皇太后临终时铸的铁牌。所以,贵主儿孝心,不愿坐轿。”

      不置可否,我随口道:“命肩撵在贞顺门内预备着。”丝络答应一声,连忙趋前照应。梁九功这才躬身停步,遥遥送我。

      四下里整齐排列着拴马桩,御前侍卫在此需下马,一队队换防换腰牌入宫。守门的侍卫都统侧身而立,打千儿行礼,“奴才护军营统领三等侍卫张玉翔,叩请皇贵妃大安!”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侧目,“想不到,又是张玉翔。”

      “奴才是守卫贞顺门与神武门的都统。”张玉翔垂首,我正待举步,他却低头道,“奴才以为,娘娘在此步行另有原因。”

      我不由得一愣,万万想不到张玉翔忽有此语,“你说是什么?”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执櫈,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如石击心,我屏息半晌。想不到,世界上当真多有交浅言深之人。多少心腹话,竟然被陌生人说透。“君执櫈,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正是我当年对容若所言,再无顾忌,我在他生前守卫之地,下马步行。我淡然含笑对张玉翔道,“你倒是读过几年书。”

      “奴才并没读过书,只是三年前回京时,听纳兰大人念过,是以记得清楚。”张玉翔说完,起身退步,往后的话声音极低,“当年娘娘周全奴才性命,如此恩德,奴才愿结草衔环以报。”

      我继续往前走去,彷如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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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续他日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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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妃子劫
    穿越文,感情细腻流畅,温馨自然,已经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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