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战史

　　60 人龙

　　渭北的平原之上，整整齐齐地矗立着一个接一个军营，绵延至天边，似乎是无穷无尽之多。难怪，这里可是驻扎着多达十三万之众的军士——而这只是李世民所统率的右军。

　　自从李渊决定留下长子李建成统率左军留在河东围困屈突通、自己与次子李世民度过黄河继续西上之后，三辅之地的豪强良谋果然纷纷归附，直如滔滔河水一般源源不绝，致使李世民麾下的右军人数迅速膨胀。即使不看那越盖越多、绵延无尽的军营，只是看看那排列在军门之外、等候收纳的长长的人龙，其盛况已可见一斑。

　　在那同样是绵延至天边、不见尽头的人龙之中，站着一名年纪将届不惑的书生。他个子不高不矮，貌不惊人，衣着举止也没任何特别出众之处，在这密密麻麻的人龙里真可谓渺若沙尘。他自己心里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抬头看了一眼天顶上耀目得让他睁不开眼的太阳，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挪动了一下身子，让重量从已经颇感酸痛的右腿上移到其实也好不了多少的左腿，茫然地看着自己身前的人龙——他与最接近军门的那个人之间，也不知道还排着几百上千的人。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站到军门前那登记归附之人的姓名籍贯等资料的士兵那里去呢？

　　前些天，当他在隰城听说这支右军在泾阳驻扎的消息，身为城尉的他想也没想，带上一些盘缠、几件衣服就动身往这里来。今天一大早天没亮多久他就已经来到，还以为不消多久就能进入军门，没想到在初升的朝阳下他见到的已是这么一条长长的人龙。直到现在已是日过中天，前面的人龙虽然也在缩短，但遥遥在目的军门仍是可望而不可即，而后面的人龙更是数倍于他身前的那一条……

　　唉，在这一片人海之中，我会淹没多久之后，才有机会拨萃而出呢？

　　一边在眼前这条人龙之中等待着，他一边思量着的是自己在那条“未来的人龙”之中又将要等待多久。

　　得得得得……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的响起。

　　如同微风吹过池水惹起连连的涟漪，等候的人群之中也起了一阵骚然。人们纷纷扭头看向声音来处，看着一列骑兵向着这边奔近。当那些骑者跑近至其面容能为人们所辨别之时，人群中掀起了更大的骚然，口口相传的耳语也因传播的人多了而变得如此之响亮，以致站在算是比较靠近人龙前头、也就较迟才能看清跑近前来的骑者的样子的那个书生，早在真切地辨明他们的面容前已经听到了那传言——

　　是右领军都督！右领军都督回来了！

　　当这些传言传进他耳朵里，那书生脑海里闪过的是自动地为这传言补充为对这正在驰近的骑者的完整描述：右领军都督，这义军的主帅的次子、军中更习惯称为“二郎”的……李世民！

　　接着，更多口口相传的耳语传进他的耳中，把这一幕的前因补充得更为完整——

　　听说右领军都督昨天是到渭河北岸边上去跟他姐姐李三娘子的军队会师了？

　　是啊是啊，所以现在他是领着三娘子那“娘子军”回来了。

　　得得得得……

　　蹄声更近了。或许是更近、也就是更大的蹄声把人们的耳语声压了下去，也或许是人们看到在现在这个地方地位最是至高无上的“右领军都督”的临近而在心里油然而生敬畏之意便不由自主的停下了喁喁私语，那书生的耳里听见的只有那由雨点般渐渐变成雷鸣般的马蹄声，再也听不到人们的议论声了。而在他的眼里，则是那顶盔穿甲的身影从一个模糊的黑影渐渐地充盈满目，变成在接下来的十年里他将无数次看见、熟悉得合上眼睛都能想象出来、甚至在梦里都会不断地出现的相貌与形态。

　　李世民策马从长长的人龙旁边走过，本来他是侧着头跟身边与他并驾齐驱的姐姐说着话，只在眼角余光里瞥见那一个个黑压压的人头，根本顾不上细看他们每一个人的面貌。然而，当他行此某处，像是内心深处有什么声音提醒了他什么，他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来，目光不偏不倚的就落在那条长长的人龙中的……其中一人！

　　那是一张很平常的脸。两道平平无奇、略斜向上的眉毛之下，是一双一如这人龙之中其他所有人那样带着好奇与热渴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这身处右军最高统领之位、年纪却很可能是这里所有人之中最轻的人。那面上的肤色较此处的大多数人较为白皙一些，与他那也比其他人较为柔和秀气的脸部轮廓一起，显示着此人平日是惯于从事文墨之职的书生。

　　这真的是一张普通之极的脸。普通得即使以前见过，但只要在一转身之间，对他的印象就会迅速地消逝湮没在芸芸众生的脸谱之中。

　　可是，说真的，李世民在那一刹那间，怎么就觉得自己确实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不，不仅仅是曾经见过，而是……尽管是如此寻常得可说是毫无特征的一张脸，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认识了它有几十年——呃，这么说太夸张了，毕竟他今年都还没到二十岁呢，何来几十年可言？那就算是十几年吧——之久。熟悉得如果这时他转过身去，这张脸在他脑海里不但不会很快消失无踪，反而是轻而易举的就能凭记忆将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地描画出来。

　　李世民的脚尖在马肚上轻轻一点。如通人性的坐骑再漫走了几步，便正正停在那书生身侧。他翻身下马，向着那书生拱手微躬：“敢问先生贵姓？”

　　那书生胸腔里的一颗心砰砰跳得直如鹿撞，可他脸上却是神色淡然、若无其事，也微微躬身回礼，道：“鄙姓房，名乔，字玄龄。”

　　李世民双眉一扬，笑意从唇边流溢而出：“是十八岁就本州举进士的房玄龄？”

　　房玄龄心头一震。

　　居然自己二十年前的少年时代最为意气风发之事，眼前现下跟自己当年一般年岁的少年也知道……并且还记得！

　　“是。只是从此便黯然……至今了。”房玄龄从容而温和地一笑，如此回答。

　　他十八岁上曾因举进士而一鸣惊人，但此后历任羽骑尉、隰城尉，在小小的县令之位上辗转盘旋，再无进步。岁月匆匆，一回头间，已过去了二十年，这年轻时被旁人目为神童天才的房家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蹉跎至年将四十竟可算是一事无成。神童天才之说固然罕有人再提及，便是有人提及，言下之意也多含讥讽之色。

　　“是黯然至今，还是韬晦于书卷以待……”说到此处，李世民停顿了下来，沉吟了半晌，最终也没有说出是“以待什么”，却是含糊着跳了过去，续道，“……至今？”

　　应该是……为了等你，等着见到你的这一刻吧！

　　房玄龄的心头忽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豁然开朗。

　　原来，他应该计算的并不是他还要在这人龙里等多久才能成为最接近军门的那一人，也不是他在这滔滔人海之中还要等多久才能脱颖而出，而是他要等多久才能从十八岁上他那前半生里最辉煌的那一刻，跳至现在遇见这必然会是决定了他这后半生的全部辉煌之人的这一刻。不知不觉，他已经等完了，尽管那是他事前不可能预计得到、事后回顾才猛然意识到……是那么漫长的……二十年！

　　李世民没有等房玄龄回答自己的话，而是伸手牵起了他的手，拉他步出人龙的队列，径直走向军门。

　　房玄龄微微仰着头，双眼直视前方。但他仍能感觉到，右侧是李世民那轻缓呼吸的气息，左侧是从无数人的眼睛□□出、全都聚焦在他身上而灼热得一如头顶那正午的烈日一般的目光。

　　这时的他，并不晓得后世有一位大词人写了一首很有名的词，其中一句是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充溢着的，便是类似的心情。只是，他们之间，不会只是一相逢，此后的月月复年年，他们几乎天天都会相逢。

　　在那一天又过了二十年之后，已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兼修国史之职的房玄龄，亲笔撰写这一段史事的时候，却是相当平实地如此描写他们二人初识相见的情景——今上徇地渭北，玄龄杖策谒于军门，今上一见，便如旧识，署渭北道行军记室参军。玄龄既遇知己，罄竭心力，知无不为。

　　后记：

　　1、话说，最后一段其实是从《旧唐书》抄下来的，只是把“太宗”改成了“今上”～～因为《旧唐书》基本上是照抄唐代的“实录”，所以它应该是最接近房玄龄所编修的国史，但那个时候当然还没有“太宗”这个庙号，因此改为“今上”。

《李世民情史（修订版）》
李世民情史（BG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