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动

　　水晶帘卷，香炉烟暖。繁花影动青纱窗，初夏岁月寂寞长。
　　一样迂回的走廊，数不清的蔷薇和荼蘼红红白白，纷纷扬扬花朵累累，层层叠叠的娇色艳丽，更添上骨骨朵朵初绽的白莲和一池烟波浩淼的清水，翠竹万顷，风动荷举。若不是走动的婢女身着匈奴服装，真真这里成为了梦中的江南。
　　更何况，那临水的碧池上朱栏边，还有个清影消瘦的女子，临水而立于花影和波光潋滟里，白衣黑发，不沾一尘。
　　她只是静默地站立，望着满池的烟波出神，瘦弱的身子在六月的阳光里，迷梦一般地笼罩着安静淡然地光环。微风吹过，皱了一池碧水，更有些纷纷扬扬散落的花瓣沾了她的发和衣襟，然她却如梦中人一般，浑然不觉。
　　这是一幅画。呼韩邪在心底叹息。
　　美好的六月阳光跳跃，若不是画外的，是不歇的战火，是血流成河，这幅画是那么的完美。完美的即便是很多年后，在那画中的女子，如此深地伤害了他以后，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苦痛里，仍然记住的是这幅画的完美。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呼韩邪静静地站立，不忍打破这样的一幅画，而心底，不知道为什么，却闪现了这首李延年的诗。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他叹息，虽然是
　　两国交战的时候，自己想起这样的诗词，总是有些觉得触目惊心地不祥，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诗词里，自己唯独想起了这一首，也唯独觉得这一首，最最与眼前的这张画卷，如此地相配！
　　宝儿，你真的是我命中的天魔星吗？呼韩邪叹口气，心口一疼，刚刚恢复的身体有些虚弱，让他的脚步竟有些虚浮，就这样，一块小小的石子，顺着湖岸，落了下去，打破了整个凝固的画面。
　　涟漪扩散开来。
　　立在花影里的女子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是他。
　　那男子沉默。一身的白衣胜雪，面容少了往昔的健康红润，竟是微微地苍白。而，很明显地能看出的是，他的脚步有些虚浮，站立的时候，一向懒懒斜斜的他，竟现在甚至是有些虚弱地靠在了假山上。唯一不变的，是那温柔优雅的微笑。
　　宝儿凝视着他，站在阳光里的他。第一次，突然发现自己竟是如同新认识了一个人一般。而她看到了他苍白面容上，绞在一起的带着些忧郁，又带着沉默静思一样的，熟悉却又陌生的微笑的时候，竟心口一窒，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宝儿想，谢谢他救了自己吗？
　　不！她做不到！虽然身体底子比他差，却先比他醒来的自己，知道在毒发的时候，是他用最后一丝残存的真气护住了自己的心脉。然而，她却无法对他只有感激。有的只能是百味杂陈。
　　他的身体内还有残留的断肠草的毒，她知道。但是，那毒，却是他的母亲赐予他和她的。
　　不要让我醒来，宝儿心里冷笑，想起七天前的事情来，竟如同看自己的前生一般，隔了百年之久，仿佛那些都已经模糊成一片云烟，所有的情仇爱恨都已不记得，唯一留下的，只有恨。
　　是的，只有恨。只有林漠倒地的那一瞬，只有绝望中的，那一杯碧绿的断肠草。还有沧桑，一种如梦初醒的沧桑，而心，无论如何，已经回不到了从前的清澄。
　　“站在风里做什么？身体刚恢复，还是回房去。”呼韩邪微笑着说，轻步地走过一地的花瓣雨，不想让他的虚弱被她看到，如果她愿意，他希望自己在她的生命里，永远是守护者的地位。
　　他的气息笼罩上来了，带着诱人的温暖。宝儿看着他，一点点的接近自己，在自己的面前站定。
　　他真的很高。宝儿想，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的感觉。那个时候他留给她的是一个修长的背影，还有转过身来一刹那的惊艳，当然，还有后来，持续至今的震动。他带给了她无数的震动，他的无赖，他的狡猾，他的高智商，都远远超于她的想像。而他的不顾一切目中空无一物的傲慢，他时时刻刻仿佛永远能够看穿她的心灵的目光，还有他的霸道，他懒洋洋微笑时候的自信，都让她捉摸不定。
　　这是一个她理解不透的男人。
　　一个她在他的面前永远只能被狼狈的审视，让她无所遁形的男人。他能看透她的心思，可是她却无法看透他的。他的行为永远是那么的出人意料。就像他这次救了她一样。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宁愿自断心脉也要救活她。她不明白。
　　是因为爱吗？
　　她在他的眼神里能看到宠溺，能看到怜惜，能看到柔情，但是，她却也同样看到了不解，看到了戒备。
　　是的，他救了她，却对她时刻充满了戒备，从他替她挡了那一刀开始，他带她走向匈奴，就充满了戒备，就像现在一样，他救了她，让她的心灵震动，却在他醒来的第一时刻，让人将她带到了这里，这座处处像自己的故乡的地方，将自己名为照顾，实则如同软禁一般的囚了起来。并且，这是他，苏醒后的十多天来，第一次踏进她被囚禁的地方。
　　“为什么救我？”她问。不愿望向那双眼睛。那双如此清澄的却如此锐利的眼睛，让她感到排斥，甚至，有些不忍。是的，不忍。看到他的虚弱，会让她心里有着自责。而什么时候，竟有了这种混杂着自责和恨甚至有着一点点不忍的感觉，她已经不知道了。
　　但是，可惜，她不能有一点点的不忍，因为，可以忘记应该忘记的一切。但是，沧桑的岁月在身体和心灵里留下的那最黑暗的记忆，却时刻疼彻心扉，夜夜提醒她不能忘却。
　　是的，不能忘却。
　　绝不能忘却。
　　宝儿，你要让那些该负责的人负责，包括你自己。
　　“活着，不是很美好吗？”呼韩邪微笑。
　　他的回答答非所问。懒洋洋地，又恢复了往日的玩世不恭。若不是那一丝容颜的苍白，伤，对他来说，仿佛从未有过。
　　是的，伤，从未有过。宝儿，我只会让你看到一个，永远强悍的自己。
　　呼韩邪轻轻地坐下来，拉她靠向他的胸膛。但是，很意外地，竟没有看到她的反抗。她的这种顺从，让他有着一瞬间的发呆。
　　宝儿，你的心，慢慢地，已经融化了吗？
　　他将脸轻轻埋进她的发，属于她的那种冷冽的清香，慢慢地沁入了他的鼻。而他，感到了自己的双手，竟有些微微的颤抖。而心里涌上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激动。
　　宝儿，多好，活着多好。在那十多天前，自己曾差点以为将和她永远分别。
　　“宝儿，我们还都活着。”他说，轻轻拥抱住她：
　　“我真怕永远见不到你了。”他叹息，心里真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延续。
　　宝儿浑身一震。凝眸望着他，如同望向一个陌生人一样。
　　“仅仅是这样吗？”她问。
　　呼韩邪叹息，不，不仅仅是这样。他知道她心里的想法。他看的到她眼睛里的黑暗和冰冷。那种隔膜，还是刺的他的心疼。
　　“不，不是这样，宝儿，”他叹息，心里忍不住的冲动，竟有着想要告诉她一切的冲动，告诉他那个从六岁起，就开始的故事的冲动。然而，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苍白，他还是忍住了：
　　“你是我的王后呢，宝儿”呼韩邪说：
　　“我不允许我的女人受伤害。”他微笑，挑高双眉，带着薄薄的酒窝。
　　宝儿不说话。这个男人，还是往昔一样地轻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隔了一次生死再来听他的这句话的时候，她竟然有了一种要哭的冲动。
　　“谢谢你。”她说。虽然这句话，自己想过很久要不要对他说，但是，看着他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地说了。无论如何，他的苍白和憔悴，无法掩饰。甚至是假装走路很平稳的样子，也让她心里侧然。断肠草，断肠草的毒还在他的身体内残留。而自己，若不是有他的那丝真气的保护，只怕现在脆弱的一碰就可以碎了。
　　而她的话，让他的眼眸一亮。苍白的脸上，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那光芒逼视着她的清水双眸，让她的心一凛。
　　战争，外面还有烽火缠绵的战争，对面倒下的，是她国家的子民，还有那个伟岸的男子。宝儿心里一阵黯然。这个，她永远不能忘却。是的，不能忘记。
　　而他的提议，她望着他，突然发现倒真的是个好建议。黑暗和冰冷涌上了心头，她心里在一刹那竟有了一种畅快无比的感受。
　　“做你的王后吗？”她微笑了，轻轻地站立起身望着他：
　　“我想，我想，”她轻轻地咬了咬下唇，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的时候，她竟感到了脸庞上火烧一般的热辣辣：
　　“给我一点时间。”
　　呼韩邪一愣：“你说什么？”
　　他挑起眉毛。望着她的脸，那是一张晕生双颊的脸，在初夏淡淡的阳光照耀下，美的让盛开的花朵都黯然失色。
　　“给我一点时间。”宝儿淡淡地说，不看向他的眼睛，而是望向了满池开放的荷花，花开的真是娇艳极了，不仅娇艳，而且还分外的高洁。只是可惜，花期太短。所有的灿烂只是假相，那莲，也不过是脚下踩着淤泥而生，那池塘，也不过是一池的清水掩盖住了地下的浑浊腐烂。
　　“你，不愿意吗？”她说，这一次转过视线来，脸上的红晕已经慢慢的消退。在漫天盛开的白莲边，她静静望着眼前的这个俊美的男子，歪着头轻轻地抿嘴一笑，白色的衣黑的发，映衬着如水般清澈的双眸，美的叫天地失色。
　　呼韩邪望着她，不说话，也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他只是静静静静地望着她，眸子清澈的闪耀着奇异的光，那种灼亮的光，竟让她在一刹那感到了心虚，感到了口干，而且，竟还有一种心悬一线的跳跃。
　　“你若不愿，”宝儿扭转过头来：
　　“那就算了。”她说，声音里带着掩藏不住的紧张，甚至，竟出乎意外地，还有一点点地失落。这种失落，让她突然感到了厌恶，站立起身来，宝儿迅速地要走出亭外。
　　然，话还未完，人却已经被圈入了一个宽厚的胸膛，而他的嘴唇，竟吻上了她的。
　　这是一个怎样的吻，呼韩邪不知道，他只知道，她没有推开他，而他也第一次如此笨拙却如此热烈的去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狂喜，他在她的唇上流连，如此地甜蜜，让人沉醉，让他迷恋地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战火。在那一刻，他只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幸福和欢喜，膨胀了他的身体，让他感到了一阵眩晕。在那一刻，他忘记了她眼睛里的黑暗，忘记了她微笑时候的哀伤，他只想要她，在她的气息里永远沉沦。
　　是的，宝儿，当他放开了她的时候，他看到了她的红晕满颊，看到了她竭力隐忍住的慌乱与惊惶，还有她那又很快树立起来的冷淡和隔膜。
　　不过，他轻轻地微笑了，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心情跳跃，她的破天荒第一次回应，让他狂喜。让他感觉到了她和他的隔膜正在慢慢地融化。虽然，这种融化带着不确定的因素，带着让人心惊胆颤的诡异，甚至带着危险，像是毒药一样。然而，却也带着如此致命的吸引力，让他逃也逃不离。
　　他逃不离，轻轻拥抱她在怀，呼韩邪感到了一种无力的幸福，一种夹杂着忧伤的甜蜜。宝儿，这是个圈套吗？如果是的话，我，也愿意认了。
　　“宝儿，”他叹息：“我愿意。”
　　是的，我愿意，断肠草我都愿意，再来一次，又如何？望着她的双眸，他淡淡地微笑。
　　“我愿意，只是，你可不要后悔。”他说。鼻尖顶住她的鼻尖，眼睛里是不悔的眷恋。
　　“我不后悔”她说，凝望着他，突然笑了：“因为，我是个死过的人。只怕后悔的，是你。”
　　她推开他，走下庭台。
　　呼韩邪一愣，她眼睛里的黑暗翻涌而过，让人心惊。然而，他却微笑了，带着宠溺和沉醉的梦幻
　　“宝儿，我不后悔，”沉思地望向她的背影，呼韩邪声音沙哑：“纵是你再给我一份断肠草，我也不悔。”
　　她的脚步一顿。
　　呼韩邪望着她轻轻地笑了，笑声里带着沉思，带着心疼，也带着弥漫开来的忧伤。
　　宝儿，真的是个圈套吗？我不后悔了，只怕，日后你会后悔。
　　因为，我，我也是一个死过的人。而且，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爱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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