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烬燃

　　平叛结束的速度之快，甚至超乎了谢砚冰的预料。

　　城内的扈从与京营精锐早在叛军起事之前就已趁着夜色掩护，悄然潜伏于各处街巷中。当信号焰火照亮天际，这些好手便在谢砚冰和韩凛的调度下展开巷战，与城外主力里应外合。

　　叛军本就是本就是乌合之众，仓促起事，骤然遭遇内外夹击，顿时阵脚大乱。

　　当天际染上第一缕晨光时，这场闹剧就已落了幕。

　　萧琮将城外的收尾事宜初步做了安排，策马行至雍宁城东门下时，韩凛已在城门口等候。

　　他勒停了马，取下头盔，几步走到韩凛面前：“肃之，城内情况如何？可还顺利？”

　　韩凛：“不算困难，有两千余未曾附逆的驻军也主动加入清剿，城内的事情在半个时辰前就平息了。世子在城外一切可好？”

　　萧琮闻言轻松地展了展臂，身上轻甲折射着朦胧天光，除了不可避免蹭上的血迹与尘土，甲片崭新得看不见划痕。

　　韩凛心下明了，松了口气，又说：“闫屿带着几个心腹意图潜逃，已被西厂的人拿下，国师方才亲自去西厂分署审问了，世子要去寻他么？”

　　萧琮面上浮起犹豫，纠结了一会，问道：“他可还好？”

　　“应当无恙。”韩凛一眼看穿他所思所想，继续禀道，“城内叛军存活者共计五百七十人，现已尽数卸甲缴械，分别看押于南营校场与州府大牢，等候发落。各处城门、府库、衙署也已派兵接管。”

　　言下之意：这儿没有非得要你坐镇的事情了，你爱去哪去哪。

　　萧琮突然发觉自己在这位义兄面前跟透明人似的，不怎么自在地给自己找补：“那我去看看闫屿审得如何了，若有急事，肃之记得遣人来西厂寻我。”

　　韩凛不欲与他多说，接了他手中的头盔，而后摆了摆手，让他快去。

　　*

　　西厂分署。

　　大戏已然收场，把守的番役此番未再阻拦，引着萧琮进了内堂外的候见厅，便沉默地退了出去。

　　厅中，宁福正趴在一张小几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萧琮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宁福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清是他，忙站起身：“萧大人，您来得好快呀，国师还在里头呢。”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紧闭的刑房，“国师也不让奴才跟着进去，大人要么也先别进去？奴才带您去值房把甲卸了，换身干净衣服？”

　　萧琮点头：“行。”

　　他跟着宁福到了一旁的值房，刚卸去一身沉甸甸的甲胄，宁福就捧着一套簇新的常服过来。

　　“是国师去审人之前让奴才备下的，”宁福适时地多了一句嘴，“大概是料想着您定会过来。”

　　萧琮心头很是舒坦了一下，随后连日积压的思念不合时宜地汹涌起来。他忽然生出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动，想立刻冲进刑房，把里头那个没良心的人揪出来。

　　什么闫屿，什么雍州，谁爱管谁管去，他若再见不到人，怕是真要发起瘾症来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叹了口气，生平第一次大逆不道地怨恨这山河的糟心事怎就如此之多。

　　宁福见他神色变幻，又试探着问：“大人，要不您就在这儿等着？奴才去外边守着，待会国师审完了，奴才让他来找您。”

　　“不必，”萧琮压下心头躁动，“我出去等他。”

　　宁福引他回到候见厅，像是生怕他将这些时日与谢砚冰不得相见的火气撒在自己身上，忙寻了个泡茶的由头溜远了。

　　萧琮又坐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刑房的门从里面被拉开，谢砚冰领着档头走出来。他的下摆和袍角处洇着大团血迹，白皙的侧脸上也溅着几点殷红，拖曳在地的袍尾随着他的走动划出一条断续的血痕，正一边用帕子擦拭着手指上的血，一边偏头对身后的档头交代着后续事宜。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余光瞥见正逐步逼近的萧琮，脚步一顿，显然是没料到他来得如此之快。眼里的慌乱和惊讶还来不及遮掩，萧琮已经走到他面前。

　　西厂衙署内本就萦绕着一股仿佛亘古不化的血腥气，随着距离拉近，那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气息更是霸道地占据了萧琮的鼻腔，他不由拧紧了眉。

　　谢砚冰赶紧说：“不是我的血。”

　　或许是这辩解听上去有些心虚，萧琮的脸色沉了下去。

　　宁福恰好端着茶盘进来，将茶水往桌上一放，抬眼瞧见谢砚冰罗刹般的模样，吓了一跳，但仍尽职尽责地问：“真人，可要奴才去备水？”

　　“去吧。”谢砚冰垂下眼睫，貌似镇定地对身旁的档头吩咐，“就按我刚才说的去办。另外，速去将闫屿画押的口供整理好，呈给萧大人过目。”

　　他扔下这句话，也不顾萧琮颇具威压的目光，低下头步履如飞地跟着宁福往值房方向走去。

　　档头望见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想起闫屿临死前扭曲惊骇的情状，不禁疑惑：这位国师究竟有几副面孔？

　　还不及他细想，思绪就被萧琮冷硬的声音打断：“方才刑房里发生了什么？”

　　档头心神一凛，斟酌片刻，决定依照国师离开前的吩咐回话：“闫屿畏罪自尽了。”

　　“死了？”萧琮眉峰骤拢，“如何死的？西厂连个囚犯都看不住？那审讯可有结果？”

　　档头喉结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是国师让他‘畏罪自尽’了。”

　　萧琮一开始还没听懂：“什么叫国师让他……”话说一半，脑子陡然转了过来，声音倏地沉下，又问了一遍，“刑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闫屿的尸身现在又在何处？”

　　“将死之人，或许说了些不干不净的污秽之词。”档头避重就轻，“审问的人一时收不住手，是死是活，于结果而言已无关紧要，他已将该招认的都招了。大人不如在此饮杯茶，稍候片刻，便能见到您想要的东西。”

　　言毕，档头转身又退回了刑房。

　　萧琮再次被独自留在厅中，像只被困在热锅上的蚂蚁，在厅堂内烦躁地踱了一圈又一圈。

　　他本想立刻去找谢砚冰问个明白，可那人避之不及的模样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谢砚冰现在似乎不想见他。

　　想到此处，他脚步一顿，难言的沮丧漫上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档头终于从刑房里出来，呈上一份誊录好的口供。

　　纸上字句言称闫屿对蓄养私兵、图谋不轨之事供认不讳，并明确指认内阁首辅钱永光才是幕后主使与罪魁祸首。此外，供词还提及，昔日钱贵妃在丹药中下汞毒谋害皇帝，实则是受了钱永光的指使。

　　这张审讯记录完美得近乎不真实，每一句供词都精准地指向审讯者所需的目标。这可能正是刑讯逼供的特点：最终得到的，永远是施刑者想要的东西。

　　萧琮无从辨别其中真假，因为招供之人已经死了；而将来审阅这份口供、做出最终裁断的君主，也不会知道其中曲折。但纸上所言倒也经得起推敲，对于谋逆大事，君王的抉择始终如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所以，这张轻飘飘的纸成了一柄直指钱永光咽喉的寒芒。谢砚冰的目的昭然若揭，他要钱氏亡得连灰都剩不下。

　　萧琮抬眼盯着档头：“他审讯的时候，你们一直陪在旁边？”

　　档头沉默一瞬，如实回道：“也不全是……至少有一段时间不是。”

　　萧琮到的时候，刑房内的审讯也临近尾声，国师问及闫屿是否还有未招认之事。彼时闫屿已气息奄奄，却诡异地笑了起来，嘶哑着提起“二十年前……谢……”

　　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国师的神色骤然冰封，摆手示意他们全部退出去。

　　待到番役再被唤入时，闫屿已经死了，口中空空荡荡，舌头被人活生生剜了去。

　　而国师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平静地说：“他已招无可招，畏罪自尽了。”

　　谋逆大罪本应凌迟，这种死法对于闫屿来说称得上是解脱。档头也不敢多问，只着人去收拾残局、整理记录，交代完一切，才随着国师走出刑房。

　　但这些自然不可能告诉萧琮，任务既已完成，档头微一躬身，悄声退下了。

　　萧琮又盯着那抄页看了片刻，突然起身朝着谢砚冰离开的方向走去。

　　宁福守在值房门口，本来是想替谢砚冰拦一栏，话未出口先觑见了萧琮沉郁的脸色，果断而识相地替他将门拉开一条缝，随后又像良心过不去地小声说：“国师这会应在沐浴呢。”

　　萧琮别了他一眼：“那就请小公公将门守好。”

　　说罢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反手给门落了闩。

　　屏风后，谢砚冰果然泡在浴桶里，沾了血污的衣物已经被宁福收走，替换的干净衣物搭在一旁的梨木架子上。但若仔细分辨，仍然能嗅见澡豆香里混杂的血腥气。

　　浴桶里的人紧闭着眼，热水似乎并未给他带去暖意，只将他的肌肤蒸得泛红，水面之下的身躯正不受控制地打着颤，连带着水面也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波纹。

　　听见脚步声逼近，谢砚冰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眼，水汽浸润过的眸子带着茫然，在看清来人后转而变为惊惶，无措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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