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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
不知从何处钻进一阵刺骨冷风,带着细碎的雪沫,扑在周望舒脸上。他猛地睁开了眸子,望着微微泛着光亮的天际,缓了缓心口的窒息感。
他缓缓侧首,望向身侧仍在睡梦中轻咛的白术。少年蜷缩在厚厚的被衾里,只露出半张脸,长睫在晨光中投下浅浅的阴影,唇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周望舒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最后抚过那温热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生生顿住。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最终缓缓收回,紧握成拳。
“小白术,咱们……后会有期。”
这一声轻叹如羽毛般落在晨雾里,他决然转身,衣袂翻飞间已推门而去,只在榻边留下一地清冷。
在他身后,白术倏然睁眼。
后会有期?
那四个字在耳畔反复回响,带着不祥的预兆。来不及细想,他慌忙抓起搭在屏风上的外衫,连系带都来不及束好便追了出去。
晨光熹微中,那道熟悉的朱红身影正在雪地中渐行渐远。可今日周望舒的脚步快得惊人,任他如何追赶,那道身影始终在前,不曾停留。
“周望舒,你要去哪儿?”
白术的声音在凛冽的晨风中发颤,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心中一紧,这几日的若即若离落到了实处。来不及多想,他开始奔跑,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越追越快,越追越远。
“周月!你不要我了吗?”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他胡乱用袖子抹去,不顾冰凉的湿意浸透衣衫。雪地里的枯枝仿佛也看不下去这徒劳的追逐,悄悄探出枝桠绊了他一跤。
他重重摔在雪地里,冰冷的雪沫溅了满脸。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可这疼,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他匆忙爬起,连膝上的雪都来不及拍去,继续追逐那道如月光般清冷的身影。
多希望周望舒能像在京师时那样,至少停下来给他一个拥抱;多希望他能如往常的每一次,回头等他,或是看他一眼。
这一次,那道身影始终没有回头。
“周月!”
“不要走!”
白术又要上前,脚下又是一个踉跄,再次栽进雪中。这次运气不佳,冻硬的树枝如利刃般刺破衣袖,在手臂上划开一道深长的血痕。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皑皑白雪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他无暇顾及,挣扎着起身。鲜红的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印记。若不抓紧,他的月光就要消失了。
记不清摔了多少次,那抹月影终于彻底隐入远山的云雾,再无踪迹。
白术呆立雪中。前路漫漫,天地皑皑,这广阔天地间,既不见天上月,也不见心中月。寒风卷起雪沫,扑打在他脸上,与未干的泪痕冻结在一处。
为什么?
昨日他们明明说好的。他需要什么,他都可以学;朝堂也好,江湖也罢,他都愿意相随。他还记得周望舒听他这么说时,眼中闪烁的星光。
为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情爱,竟只能持续半日光阴?昨夜月下那些温存的低语,那些交握的双手,都是镜花水月?
为什么?
师父从未教过他情爱之苦,如今更是无处可问。这蚀骨的疼痛,比任何医书上记载的病症都要难熬。
为什么?
他多想抓住那抹月光问个明白,多想陪在他身边,多想……
天,真冷。
山间的寒气如细密的银针,无声无息地刺进骨缝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在唇齿间凝结成霜。
漫天雪色将他拖回那个生死交织的夜晚。他们曾紧紧相拥在玄色狐裘下,周望舒的手臂缠绕在他腰间,温热的吐息在他耳畔化作白雾。那时彼此的体温是这世间唯一的暖意,两个人在绝境中依偎,祈祷着黎明。
而今,风雪依旧,却只剩他一人独立苍茫间。臂上的伤口阵阵抽痛,凝结的血珠在寒风中化作暗红色的冰晶,像是雪地里突兀绽放的残梅。他缓缓屈膝,捧起一掊染血的积雪,看着鲜红在掌中慢慢消融,一如那些月下未曾说尽的誓言,终究消散在风里。
茫茫雪幕掩埋了这两个月的朝朝暮暮。那些耳鬓厮磨的温存,那些相视而笑的瞬间,都成了镜花水月。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纯净得残忍,将过往所有的痕迹都覆盖得干干净净,仿佛那些心动从未发生。
“作死的小崽子,真他娘的上辈子欠了你的!”池霏人未到声先至,怒骂声惊起林间寒鸦,早已不再是昨日那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哥,“这冰天雪地的,怎不直接让雪埋干净了,省得老子费劲给你收尸!”
他大步跨到白术跟前,见那单薄身子已冻得僵硬,眉峰顿时倒竖。原本刻意维持的文人仪态荡然无存,此刻活脱脱是个被触了逆鳞的江湖客。他骂骂咧咧地单膝跪地,一手护住白术后心,另一掌运起内力震开四周冰凌。碎冰四溅间,他小心翼翼地将人从雪窝里刨出来。
“得亏还没长开……”池霏嘟囔着试了试他鼻息,脸色稍缓,当即打横抱起,足尖在雪地上轻点,几个起落便往谷中掠去。
刚到谷口就撞见焦急张望的回春。少年踮着脚往前凑:“师父他……”
“去去去!还叫师父?他是我儿子!叫叫叫,也不怕折了他的寿!”池霏现在听见这称呼就冒火,粗鲁地抬起一条腿推开了挡路的回春。
回春瞥见白术青白的脸色,吓得忘了礼数:“师叔!我师父这是怎么了?昨夜明明还好好的,小侯爷他……”
“滚滚滚!要问昨夜的事找昨夜去!”池霏不耐烦地挥开他探来的手,“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说罢一脚踹开房门,将人安置在榻上,反手“哐当”落锁,把追问声统统关在门外。
“师叔!若有需要随时唤我!”
“叫你顶屁用!毛没长齐的崽子尽会添乱!”
他边骂边拎起炉上烧滚的水壶,混着雪水兑温,试了试水温便扯过布巾浸透。见白术衣衫冻硬,索性运劲震碎,将人塞进被褥。又拖来浴桶注水,试妥温度后直接把白术按进热水里。
这般折腾半晌,浴桶里的人才轻轻颤动睫毛。
“得,老子忙活半天就救回来个木头桩子?”池霏气得踹了脚浴桶,水花四溅。可瞥见少年空洞的眼神和颊边冻裂的血痕,又骂骂咧咧地翻出药瓶。
“真是欠了你的……”他捏开白术的下颌,将止血药丸塞进去,“咽了!那混世魔王有什么好?既不能传宗接代又不会疼人,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值得你这般要死要活?”
见白术仍无反应,他俯身逼近:“听好了!从今儿起就当那人死了!老老实实在回春谷学医,等把这些典籍都吃透,你就是下一个神医!”
浴桶中的人终于轻轻一颤。
池霏见状冷哼:“是想有朝一日名满天下,还是现在就去寻死?自己选!”
白术失焦的眸子终于泛起微光,只是焦点不明,仍旧是涣散的。
池霏这才直起身,满意地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江湖人的痞气混着医者的关切,在他眉宇间拧成复杂的神色。
白术在床上躺了五六日,每至深夜,眼前便反复浮现那幅白雪红梅的景致,以及雪中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朱红。他总在梦中不由自主地向那红色靠近,可那身影却一次次从他指尖溜走,若即若离,将他折磨得心力交瘁。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给小侯爷去封信,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能留个念想。”老谷主低声提议。
“不必!”池霏斩钉截铁地打断,目光始终锁在白术苍白的脸上。他嘴上说得冷硬,可攥紧的拳头时刻泄露了心事。“周望舒?嗬!沐云城少城主,京师的常宁侯!你再瞅瞅你?算个什么玩意儿?连爹娘在哪个坟头蹦跶都不知道的野秧子!真当自己能攀高枝变凤凰?”
榻上的白术睫毛轻颤,身子微微发抖。
“池霏,你这话太伤孩子了。”
“我说错了吗?”池霏声音扬高了几分,眼神再次锁住白术,“老子说错半句没有?这世道讲的就是门当户对!买个小丫鬟都得查三代清白,你倒好,他娘的连个户籍都没有!不是野种是什么?”
“瞪什么瞪?眼珠子瞪出来能砸死老子不成?哟,不服气啊?有种你爬起来跟老子干架啊!”
“周望舒那小子更不是个好货!全仗着投胎投得好,这他娘的也算本事?他老子在沐云城拼死拼活,他倒好,屁颠屁颠进宫当官去了。知道那官位怎么来的?那是踩着南疆将士的尸骨爬上去的!血淋淋的顶子!”
见白术眼眶泛红,池霏别过脸去,语气依旧强硬道:“现在可好,刚穿上官袍就翻脸不认人!他们这些权贵惯会使这招!信不信长公主府里早就塞满了小娘子?等他回去洞房花烛,明年这时候娃娃都能满地爬了!等你在这熬死了,魂魄飘去瞧见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活活再气死一回!”
池霏浑身颤抖起来,说不下去了。这些刻薄话像刀子,割伤别人的同时,也划疼了自己的心。
回春在一旁听得直哆嗦,一个劲往老谷主身后躲。
突然,白术浑身剧烈颤抖,哇地吐出一口淤血,随即昏死过去。
老谷主急忙上前:“你这张嘴啊!非要这样逼他?”
“别慌,死不了。”池霏推开老谷主的手,动作轻柔。他利落地换下染血的被子,握住儿子冰凉的手,取出银针时指尖微颤,凝神静气,精准地刺入几处大穴。
“没事了。”他收起银针,声音有些沙哑,“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轻重。”
老谷主还想说什么,池霏已经背过身去:“您老去歇着吧,我守着就行。”
待屋内只剩父子二人,池霏蹲在床边,轻轻擦去白术额角的冷汗,低声嘟囔:“我怎么会不心疼?这是我儿子,我唯一的儿子啊。”
“咳……咳咳……”
床上传来微弱的咳嗽声。池霏立即端来温水,小心翼翼地扶起白术:“慢慢喝,别急。”
白术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缓缓睁开眼,目光终于恢复了清明。
见他好转,池霏这才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既然醒了,就好好想想。京师水深,小侯爷送你回来是在护着你。你想学医,他就把最好的师父、最好的医书都送到你面前,这份心意,不值得你好好珍惜好好活着吗?”
他指着窗外:“回春谷虽小,却藏书上万。你师父教你的不过是基础,这里的典籍任你翻阅。”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但有一点——不许再作践自己。你若不好好爱惜自己,这些年的苦心,不论是你师父,小侯爷,就全都白费了。”
白术缓缓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胸前的司南佩。温润的触感自玉石表面阵阵传来,无声地印证着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夜并非镜花水月。
自那日清醒后,他的身子便如逢春的草木,一日日舒展开来。大半光阴都交付给了那座寂静的藏书楼,时常读到忘我,连三餐与安寝都抛在脑后。池霏索性便在楼下守着,时辰一到,便准时上楼将人“请”下来。外头又有春杪留心照看着,如此配合,倒也未耽误调养。
时光在书页轻柔的摩挲声中静静流淌,恍若窗外庭院里的药草,悄无声息地换了一季又一季。
白术的身形渐渐抽条,褪去了几分旧时的模样。眉眼间那份独有的光彩依旧,却仿佛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清霜,添了些许不易近人的清冷。
“先生。”
他如常对着池霏施了一礼,便径直步入楼中。在昨日停留的书案前坐定,翻开未竟的书卷,目光沉静地细细浏览。遇有存疑之处,便提笔在纸笺上认真摘录,待日暮时分再一并请教。
那声“父亲”,他始终未曾唤出口。池霏也从不催促,深知杏一的养育之恩重如山,只将一切交由时光。每日便这般静静地守着,陪着他,于无声处,将漫长的守护化作寻常。
千里之外的京师,周望舒的日子可没那么多闲情逸致。这来回一折腾就耗去两个月,冯时晏给他攒下的文书堆得像座小山,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连着几日只睡两个时辰,这才赶了大半。
他望着案前那摞一日日见矮的折子,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指节因为长时间握笔泛着青白。
“主子,先歇口气吧。”孟春轻手轻脚地递上一盏热茶,又将他刚批阅完的折子收拢,码到另一侧书案上,动作麻利又谨慎。
周望舒呷了口茶,目光不经意往窗外一扫,才惊觉天色早已黑透,窗棂上只映着廊下昏黄的灯影。
“太后的病,近日可有起色了?饭食可还是照常?”他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两日太后的身子一日重过一日,是真真切切地垮了——脸色白得像张薄纸,连脊背都瞧着佝偻了许多。前几日他被传去见了一面,老太太拉着他的手哭了足有半晌,那副形容看得人心里发沉,自那以后,他便没敢再去了。
皇帝也知晓这事,只问过一次便不再吱声了。不过过几日就召他去一次,问问近日的政务,顺便下下棋,试探一两句,便再不过问其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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