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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惊鸿
永徽二十三年,三月。大明宫,紫宸殿。
殿试最终环节——“御前策问”正在进行。天子端坐龙椅之上,虽年迈,目光依旧锐利。下首两侧,宰相、六部尚书等重臣肃立。殿中,十名经过层层筛选的贡士垂手恭立,等待着决定命运的最终考核。
李昭阳坐在龙椅侧后方的珠帘之后。这是皇帝特许的,以示对这位才识过人的嫡长女的荣宠与栽培。透过疏朗的珠串,她能清晰地看到殿中每一个人的神情。
她的目光,几乎从一开始,就牢牢锁定了站在左侧第二位的那道青衫身影。
沈望舒。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布料普通,却浆洗得十分干净挺括。身姿如松,挺拔而不过分僵硬。面容清俊,肤色是久经苦读的苍白,下颌线条清晰,鼻梁高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并非多么璀璨夺目,却异常清澈沉静,如同深山古潭,映着殿中煌煌灯火,却波澜不兴。此刻,他微微垂着眼睑,神态恭谨,却无半分怯懦,只有一种内敛的专注。
就是他。李昭阳的心跳,在确认的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恨意、探究、审视,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细微的悸动。
皇帝今日所问,乃是关于西北边患与财政调度的棘手难题。几位出身世家、早有准备的贡士答得四平八稳,引经据典,却多是老生常谈,空泛无力。轮到沈望舒时,他上前一步,行礼,抬首。
“学生沈望舒,谨对陛下垂询。”
他的声音响起,清朗如玉磬,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个人耳中,也穿透珠帘,敲在李昭阳的心上。与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声音都不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直击灵魂的熟悉感。
他没有急于援引古训,而是先简洁清晰地分析了当前西北突厥各部的情势、内部矛盾与大晟边防的优劣长短,数据清晰,逻辑严密,仿佛亲临其境。接着,他话锋一转,直指当前边镇军费靡巨、中央财政吃紧的根源,并非单纯战事消耗,更在于军屯废弛、后勤转运中的层层盘剥、以及地方豪强与边将的利益勾连。
“故学生以为,眼下急务,非在盲目增兵加饷,而在整饬内政。其一,复查军屯,奖劝耕战,使边军粮饷部分自给;其二,严查转运贪墨,革新漕运之法,可试以商队承包、分段负责、严刑峻法督之;其三,也是根本之策,于边地择机推行‘募兵’与‘府兵’并行之制,逐步替代旧有世袭边军,打破将门垄断,使兵权真正归于朝廷。”
他的语调平稳,言辞却如利刃,剖开表象,直指核心。尤其是最后关于改革兵制、触动将门利益的建议,让殿中几位出身将门或与之关联密切的大臣,脸色都微微变了。
皇帝抚须不语,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
沈望舒略作停顿,继续道:“然此皆为长远之计,缓不济急。当前突厥小王子阿史那摩咄正与可汗不和,其部游离,多有怨言。陛下可遣一能言善辩、熟知胡情之使,密往结好,许以互市之利,离间其父子,使其内斗,则我边境可暂得数年安宁,以行内政改革。此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一番论述,有数据,有分析,有短期策略,有长远规划,既有书生的理想,又不乏务实甚至略显冷酷的政治手腕。更难得的是,他在提出可能触动既得利益集团的改革时,眼神清澈坚定,毫无畏惧闪烁,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珠帘之后,李昭阳的指甲再次掐入掌心。是他。这种透过现象直指本质的敏锐,这种敢于触碰禁忌的胆识,这种在清冷外表下燃烧的理想之火……与记忆中那个敢于在秦王面前为她请婚、那个在家族压力下仍试图抗争的倔强灵魂,何其相似!只是这一世,他更锋芒毕露,也更……纯粹。尚未被家族责任、世俗礼教完全束缚的纯粹。
爱恨,再次激烈翻腾。她看着他侃侃而谈的侧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沙盘前凝眉的将军,看到了书阁灯下批注的公子。可眼前之人,又是全新的,带着寒门士子特有的棱角与朝气。
皇帝终于开口,问了几个细节。沈望舒对答如流,显然深思熟虑。
最终,皇帝颔首,目光扫过殿中诸臣,缓缓道:“沈望舒,见识不凡,胆略可嘉。策论务实,切中时弊。朕心甚慰。”
此言一出,几乎等于定了基调。尽管有大臣提出他出身寒微、言论过于激进等疑虑,但在皇帝明显的赏识下,也未能掀起太大波澜。
殿试结束,贡士们退出。沈望舒走在最后,步履沉稳。经过珠帘时,他似乎有所感应,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极快地向帘后扫了一眼。
四目隔着珠串,有了一瞬间的、模糊的交汇。
李昭阳端坐不动,凤眸沉静,迎上了那匆匆一瞥。她看到那双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迅速敛去,恢复了恭谨,垂首快步离开。
殿中重归寂静。李昭阳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心已是一片汗湿。
“昭阳,你觉得此子如何?”皇帝的声音传来,带着考校之意。
李昭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翻涌的情绪,语气平静而客观,带着属于镇国公主的睿智与分寸:“回父皇,沈望舒确有其才。其策论虽略显理想,锋铓过露,然能见微知著,切中肯綮,尤为难得的是那份不避利害、直抒己见的胆魄。如今朝堂暮气渐沉,正需此等新鲜血液,激浊扬清。只是,”她话锋一转,“正如几位大人所言,其出身寒微,骤然拔擢,恐惹非议,也需磨砺其心性,使之更通实务,方能成为朝廷栋梁。”
她既肯定了沈望舒的才华,点出了他的价值,也委婉地提及了可能的阻力与缺陷,显示了自己全面的考量,丝毫不掺杂个人情感。
皇帝闻言,深深看了女儿一眼,眼中流露出满意与更深沉的思索。“嗯,你所言,甚合朕意。此子……是个可造之材。”
数日后,金榜贴出。沈望舒并未被点为状元(状元被一位出身河东裴氏的子弟夺得),但也被擢为二甲进士出身,直接授官——正七品门下省左拾遗。这是一个品级不高却极为清要、拥有谏言和监察权力的官职,常由皇帝看中的年轻才俊担任,以观其能。显然,皇帝采纳了李昭阳“磨砺”的建议,给了他一个既能施展才华、又置身于风口浪尖的位置。
消息传出,朝野议论纷纷。寒门士子欢欣鼓舞,视为希望;世家大族则暗自警惕,将这个突然冒头的沈望舒记在了心上。
而镇国公主府内,李昭阳看着吏部送来的抄录任免文书,目光久久停留在“沈望舒”三个字上。
棋子,已然落位。
下一步,该她这个执棋人,亲自去会一会这位……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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