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

　　沈聿修听闻，脸上的平静终于不在，语气带了难掩的焦急：
　　“殿下……这是何意？”
　　李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很欣赏他这难得的失态。“我王府中缺一位山水画师，我寻了多日，你倒是合我心意。”他见沈聿修迟迟未奉茶，自己动手执起茶壶，斟了一杯。
　　“殿下厚爱，草民惶恐！”沈聿修连忙躬身，语气急切，“只是草民一介布衣，粗野惯了，实在不敢玷污王府清贵之地。”

　　李慎轻呷一口茶，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目光扫过这间雅致的客室，“你在这临州城管个民间瓷坊，你大抵也卖画吧，能挣得几个银钱？而且，”他话锋一转，带着诱哄与威压，“入了我府内，便是王府的清客，自有我为你求得官身品级，岂是这商贾之事可比？”

　　沈聿修强自镇定：“殿下，非是草民不识抬举，实是前些日子不慎伤了手腕，运笔艰涩，只怕画艺粗糙，难当大任，辜负殿下期望。”
　　李慎岂会看不出这拙劣的托辞，但他懒得戳破，反而更觉有趣，像一只逗弄猎物的豹子，饶有兴致地与他推拉：
　　“伤了手腕？”他眉梢微挑，“那就更该随本王回王府了。府中有的是高明医官，正好替你仔细诊治，岂能因小疾蹉跎了这一身绝伦的画艺？”
　　他不待沈聿修回应，又转了话头，“我倒是听说……薛家已然败落了。那也不知‘官搭民烧’的旨意由哪个新的瓷坊来承接呢？”

　　此言一出，沈聿修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他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宁王极为危险。他感到了真实的恐惧，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若是许音在此就好了……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他笑了一下。
　　——幸好许音今日不在。

　　片刻之后，沈聿修撩起衣摆，郑重地跪下行礼，声音恢复了平稳：
　　“草民多谢宁王殿下青眼。殿下知遇之恩，草民定当竭尽所能，以报殿下。”
　　李慎看着他顺从的姿态，嘴角弯了弯，竟透出几分如同得了心爱玩具般的纯真快乐。

　　沈聿修深吸一口气，伏身未起，接着说道：“殿下，官搭民烧事关重大，许家瓷坊虽竭力经营，恐力有未逮……能否……”他斟酌着用词，“能否不让许家承接此项差事？”
　　“哦？”李慎尾音微扬，带着玩味，“你这是在跟我提要求？”
　　“草民不敢。”沈聿修立刻道，但身形跪伏着，脊背却是直的。

　　李慎盯着他看了片刻，摆了摆手：“罢了，你起来吧。本王应了你便是。”他心想，这本就是个还没影儿的事，许家接不接，于他而言无关痛痒。

　　然而，沈聿修却没有依言起身。
　　“还有事？”李慎挑眉，耐心似乎快要告罄。
　　沈聿修抬起头：“殿下，草民该死，草民的一位故友，是饶州御窑的逃匠，身世可怜。不知殿下可否施恩，让他脱了匠籍，过上安生日子？”沈聿修抿了抿唇，这也许是他能为瓷坊做的最后一件事，即便可能触怒王爷，他也必须一试。

　　李慎没有直接应承，只是看着他问：“还有别的事吗？”
　　沈聿修垂首：“回殿下，没有了。”
　　得到这个回答，李慎便不再多言，利落地起了身，随意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低头看着仍跪在地上的沈聿修：
　　“我在临州游玩小住两日，你那故友的事……明日我派人来处理。也给你两日时间，收拾道别。后日清晨，会有人来接你启程。”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出了客室。

　　沈聿修维持着跪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又隔了许久，才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他沉默地走到一旁的凳子坐下，伸手一下下揉着酸麻刺痛的膝盖，窗外传来瓷坊工匠们隐约的劳作声，听着那些他熟悉到骨子里的日常，向来沉静的眼眸也空茫了片刻。

　　下午晚些时候，许音来了瓷坊。
　　沈聿修正在天井里跟几个年轻画师讲些什么，他声音平和，几个人都听得分外认真。
　　远远看着许音，沈聿修嘴角平平的，眼神里没什么波澜。阳光刺眼的时候，许音笑起来的酒窝就分外明显。
　　许音边走边笑着扬声道：“沈先生授课，我也来听一耳朵。”
　　沈聿修对画师们略一颔首：“今日先到这里。”便径直朝许音走去，不容分说地拉着他进了厢房。

　　门一合上，二人坐了，沈聿修直接便将宁王邀他入府的事说了。
　　许音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眉头紧紧皱起：“怀瑾，你应了？”
　　“自然应了。”沈聿修转身斟茶，避开他的视线，“宁王府清客，有官身品级，总强过卖画谋生。”
　　“可你明明……”许音着急地站起身，觉得这话语里处处透着古怪，“你从来最厌权贵拘束，如今怎会甘心去王府做個清客？”
　　“昭言，我愿意听你的了，”
　　沈聿修很轻地笑了一下，他的目光静得像潭水，“你总劝我寻自己的前程。如今我觉得你说的对。”
　　“我不是……”
　　不等许音开口，他又温声接道：“瓷坊这几个画师已堪大用。这世间，也总会再有更好的画师。”
　　这句话说得太妥帖，太周全。许音却觉得憋闷，他没有立场阻拦，却也没有为好友开心，甚至有些低落。
　　隔了良久，许音问“何时走？”
　　“后日一早。”沈聿修答了。
　　许音吸了一口气：“那行，明日，我叫上他们几个，在霁月楼给你设宴送行。”
　　沈聿修点了点头。

　　许音转身欲走，脚步却在门前顿住。他猛地回身，又走到沈聿修面前，用双手扣住他的肩，极为认真地看进他眼底：
　　“怀瑾，你再考虑一下。”
　　沈聿修迎着他的目光，静默了一瞬，终是垂下眼睫，轻声应了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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