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尘

作者:不是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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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冰冷的河水呛入喉间时,宛书瑜才真正体会到祝昀氏说的“北渡口水流湍急”绝非虚言。

      她奋力往渔船的方向游,黑袍被水浸得沉重,像拖着块铅石。

      对岸的火光越来越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官船上人影晃动,刀剑相撞的脆响顺着风飘过来,刺得她耳膜发疼。

      “必须回去!”她猛地调转方向,手脚并用地往官船游。

      方才祝昀氏替她挡那一箭时,手臂上的血珠滴落在水面,像一朵朵瞬间绽放又凋零的红梅,此刻还在她眼前晃。

      刚游出丈许,手腕忽然被人攥住。

      她惊得回头,看见祝昀氏不知何时落在水里,玄色衣袍已被血染透,脸色白得像纸,唯有攥着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怎么……”

      “别回头。”他声音嘶哑,带着水沫的腥气,“我引开了守卫,你先上船。”

      他另一只手往她怀里塞了个东西,是那封写着与瓦剌交易的密信,“带给都楠越,快!”

      宛书瑜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猛地往前一推。

      “走!”他低吼着,忽然朝官船的方向大喊,“赵老儿!爷爷在此,有种来追!”

      守卫的怒骂声瞬间炸响,火把的光齐刷刷朝他涌去。

      祝昀氏转身往芦苇荡游,溅起的水花像道屏障,将她护在身后。

      宛书瑜望着他被火光吞噬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混着河水滴落在密信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痕。

      她咬着牙爬上渔船,解开缆绳时,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船桨。

      官船那边传来弓弦震动的声响,紧接着是祝昀氏一声闷哼。

      她的心猛地揪紧,却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划桨,将船驶进芦苇深处。

      芦苇叶割在脸上,生疼。

      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祝昀氏也是这样,把她护在身后,替她挡了父亲的藤条。

      那时他刚被祝老太爷罚跪了三个时辰,膝盖都磨破了,却还笑着对她说:“别怕,有我在。”

      如今想来,那句“有我在”,竟比北渡口的河水还要凉。

      渔船靠岸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宛书瑜踉跄着往县衙跑,黑袍上的水顺着裤脚滴落,在青石板路上留下蜿蜒的痕。

      刚到衙门口,就撞见都楠越带着衙役匆匆出来,他眼窝泛着青,显然一夜未眠。

      “书瑜!你没事吧?”他见她浑身湿透,连忙脱下自己的官袍披在她身上,“祝督查呢?”

      宛书瑜将染血的密信递给他,声音带着哭腔:“他……他引开了守卫,让我先回来。官船上有私盐,还有与瓦剌交易的凭证……”

      都楠越接过密信,指尖触到那团血痕,脸色骤变:“我这就带人去接应!”他转身对衙役道,“备船!去北渡口!”

      “等等!”宛书瑜拉住他,“赵漕运使心狠手辣,祝昀氏中了箭,怕是……”她没说下去,喉间像被什么堵住了。

      都楠越拍了拍她的肩:“放心,我会找到他。你先回去换身衣服,这里交给我。”

      他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紫的唇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听话。”

      宛书瑜望着他带人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身上的官袍格外沉。

      她回到暂住的客栈,换下湿衣时,才发现贴身的荷包里,不知何时多了枚铜哨——是祝昀氏昨日想给她的那枚,哨身上还刻着个小小的“昀”字。

      她将哨子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贴着滚烫的皮肤,像在灼烧。

      北渡口的厮杀已近尾声。

      都楠越带人赶到时,官船上的守卫已被祝昀氏解决大半,只剩下赵漕运使带着几个亲信负隅顽抗。

      祝昀氏靠在桅杆上,左臂的箭伤还在流血,手里却依旧握着弓,弓弦上搭着支箭,直指赵漕运使的咽喉。

      “放下武器!”都楠越喊道,衙役们迅速将官船围住。

      赵漕运使见状,忽然冷笑一声,猛地将一个油桶推到火把旁:“谁敢过来?这船就炸了!”桶里的火油晃出来,遇火瞬间燃起熊熊烈焰。

      祝昀氏眼神一凛,拉满弓弦,一箭射穿了赵漕运使的手腕。

      赵漕运使惨叫一声,手里的火把掉落在地,溅起的火星点燃了船帆。

      “快跳船!”祝昀氏大喊着,将身边的一个衙役推下水。

      火舌迅速蔓延,桅杆发出“嘎吱”的断裂声。他刚要纵身跃下,却被赵漕运使死死抱住腿。

      “我不好过,你也别想活!”赵漕运使面目狰狞,拖着他往火海里倒。

      祝昀氏咬牙,抽出腰间的短刀,狠狠刺进赵漕运使的肩胛。

      赵漕运使吃痛松开手,祝昀氏趁机往船边跳,却被烧断的帆绳缠住了脚。

      就在这时,都楠越驾着小船靠近,手里拿着张渔网,猛地朝赵漕运使撒去。

      渔网缠住了赵漕运使的胳膊,都楠越用力一拉,将他拖进水里:“拿下!”

      衙役们迅速将赵漕运使捆住。

      祝昀氏解开帆绳,刚要跳船,却见船身猛地倾斜,他脚下一滑,直直往水里坠去。

      “祝昀氏!”都楠越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一片衣角。

      水花溅起的瞬间,祝昀氏看见宛书瑜站在岸边,黑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紧紧攥着枚铜哨。他忽然笑了,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再次醒来时,祝昀氏发现自己躺在县衙的偏院,左臂的箭伤已被包扎好,伤口处传来清凉的药味——是回春堂特有的金疮药。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枕边放着个东西,是枚碎玉,上面刻着个“瑜”字,边角缺了块。

      “醒了?”宛书瑜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端着碗药走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都大人说你失血过多,让你好生歇着。”

      祝昀氏看着她,忽然道:“那渔网……”

      “是都大人从渔民那里借的。”宛书瑜将药碗放在床头,“他说你命大,掉进水里还能抓住块浮木。”

      祝昀氏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空荡荡的手腕上:“玉佩呢?”

      宛书瑜别过脸:“掉了。”

      “掉了?”他挑眉,从枕下摸出那枚碎玉,“是掉在官船的舱底了吗?”

      宛书瑜伸手去抢:“谁让你捡的?”

      “捡到就是我的了。”祝昀氏将碎玉攥在手心,忽然咳嗽起来,伤口处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

      宛书瑜连忙扶住他,手却被他反手抓住。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血的温度:“当年祝府与回春堂有过往来,你父亲为了拓宽药材渠道,曾误信我父亲的话,给边境商队送过一批伤药,后来才知那些商队与瓦剌有关。”

      宛书瑜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她父亲性情敦厚,最是痛恨勾结外夷之事,怎会犯这样的错?

      “你父亲察觉不对后,当即断了合作,还想将此事报官。”祝昀氏的声音很轻,却字字砸在她心上,“是我父亲扣下了他的呈状,以回春堂的声誉相胁,逼他暂且噤声。这些事,都记在当年的账册上。”

      宛书瑜的手开始发抖,她想起前年中秋,父亲酒后曾望着祝府的方向叹气,对母亲说“当年一时贪利,差点坏了全家名声,多亏及时收手”。

      那时她只当是父亲生意上的寻常波折,如今才知藏着这样的隐情。

      “你烧了账册……”她声音发颤,既惊且疑。

      “是。”祝昀氏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喉间发紧,“我怕那账册流出,牵连回春堂,让你和你爹娘、兄姐被人戳脊梁骨。”

      宛书瑜猛地抽回手,打翻了床头的药碗,褐色的药汁溅在地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她信父亲的为人,知他定是被蒙骗,可祝昀氏这番话,仍像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原来两家的牵扯,远比她想的更深。

      “我爹他……后来可曾受祝府胁迫?”她攥紧拳头,指节泛白。

      祝昀氏摇头:“你父亲性子刚直,断了往来后便再未松口,我父亲也奈何他不得。只是……”他顿了顿,“去年你大哥想盘下城南的药铺,祝府的人暗中使了绊子,是我压下去的。”

      宛书瑜一怔,想起大哥去年确实抱怨过“不知得罪了谁,铺子执照总批不下来”,后来却莫名顺利了,原来是他出手。

      她踉跄着后退,撞在门框上,后背传来钝痛,心里却更乱。

      祝昀氏的话半真半假?还是确有其事?她想质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只觉得眼前这人,像北渡口的河水,深不见底。

      祝昀氏睁开眼,看着她苍白的脸,低声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欠了她很多年。

      从骗走她那颗糖开始,从他截胡她的婚事开始,从他用算计裹挟着护佑开始,他就该说这三个字。

      宛书瑜没说话,转身跑出了偏院。

      阳光落在她身上,却暖不透心底的寒意。

      她得回去问问父亲,问问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县衙大堂去——那里还有赵漕运使的供词等着她整理,还有赵老卒的冤屈等着昭雪。

      偏院里,祝昀氏将那枚碎玉重新放回枕下,指尖抚过缺角的地方。

      那里的裂痕,像极了他与她之间,永远无法抹平的褶皱。

      他拿起那碗打翻的药,用手指蘸了点药汁,放在舌尖——是回春堂的味道,带着淡淡的甘草香,像极了当年她偷偷给他送的伤药,那时她还会奶声奶气地说“吃了药,伤口就不疼了”。

      都楠越走进来时,看见他对着空碗发呆,不由得叹了口气:“赵漕运使招了,他不仅挪用官粮、走私私盐,还与瓦剌勾结,用粮食换战马,企图在边境制造混乱。”他将一叠供词放在桌上,“这是他的亲笔供词,还有从官船搜出的‘受潮粮处理文书’,上面盖着漕运司的官印,是铁证。”

      祝昀氏拿起供词,目光落在“三月初十,三里坡交易”几个字上,忽然道:“孙县丞呢?”

      “在牢里待着,听说你醒了,还闹着要见你。”都楠越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祝昀氏将供词放下,声音冷得像冰:“按律处置。”

      都楠越沉默片刻,道:“书瑜……她知道了?”

      祝昀氏点头,眼底掠过一丝疲惫:“该让她知道的。”

      “你就不怕她恨你一辈子?”

      “她早就在恨我了。”祝昀氏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自嘲,“从她看清我这性子开始,就该恨了。”

      都楠越看着他落寞的样子,忽然道:“当年在码头,我第一次见她,她蹲在地上算账,阳光落在她头发上,像镀了层金。那时我就想,此女娘,世间独一份也。”

      他顿了顿,“你别把她心里的光,彻底浇灭了,今汝二人已非伉俪,都某心悦之人,自当倾力争之,不辞其难。”

      祝昀氏不屑的笑了:“且看汝能为乎?”他没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地上的药汁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他知道,有些事一旦说破,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那枚碎玉,就算拼在一起,裂痕也永远都在。

      而三里坡的风,已开始吹起。

      那里藏着瓦剌的商队,藏着未完成的交易,也藏着这桩案子最后的真相。

      只是他不知道,当真相完全揭开时,他与宛书瑜之间,还剩下些什么。

      远处的牢房里,孙县丞正对着墙壁发呆。

      他手里攥着块碎瓷片,上面沾着点药汁——是从祝昀氏的药碗里刮下来的。

      他忽然笑了,笑得像个疯子:“祝昀氏,你以为你赢了吗?你护着的人,到头来还是会恨你……”

      风从牢房的铁窗灌进来,带着铁锈的味道,像在为这场即将落幕的戏,奏响最后的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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