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

　　六博棋虽已不是人们闲暇间娱乐的“棋王”，但一些规矩却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棋局与博箸结合可以占卜，问婚嫁，问行者，问病者，问亡灵，样样俱全。
　　所以，它的棋规特别简单，就是抛一走一。轮流用骰子或博箸掷出不同点数，在“枭”或四“散”之间，选其一枚对应走不同步数，然后棋子便会沿曲道行走。最重要的是，路径不可重复或越棋。
　　如果对面的“散”在同一曲道上，则可以吃掉它。但如果对面有两棋子在同一曲道，这会儿可要小心点，因为行者既不可以越过它，也不可吃子。
　　“散”如同“枭”的守卫，保护各自将领安全抵达终点，也正因如此，一般情况下，“散”不可吃“枭”。
　　众人目不转睛地关注、期待、八卦二人即刻的动向，高阡略显狼狈，“徐海”临危不乱。高阡似乎感受到顾钦灼热的目光，错乱又迷茫的神色渐渐恢复成风轻云淡般沉稳，白衣仰头示意“先手”。
　　有人小声问身边人，“哎哎哎，余老，当年丛山只回来一人是怎么个事啊？”
　　叫余老的那人道，“都老黄历咯，徐海带了一群人上山野行，全死光了，里面好几个是名门望族的子弟，结果回来只有高忠堂带回来的私生子一个，当时惹的那叫沸沸扬扬，死了孩子的父母全凑一块上高府讨债呐。毕竟就他一人回来，谁知道他在里边做了些什么。”
　　另外一人插嘴道，“可是……野行不是自认清责吗？”
　　是个清脆的童声，可那俩看了一圈没见着人，一低头，扎小辫子、穿花裙子的女娃，睁个大圆珠子，抬脑袋瞧他呢，这般可爱的模样，看得这两人心都化开了。
　　最初的一人道，“是，野行是自认门户，但死了那么多年少气盛的孩子，总要找个说法不是。”
　　女孩有点懵懂地点头。
　　余老道，“小朋友，你爹娘呢，这里很危险呀，不可以一个人来这里哦。”
　　女孩指了指对面穿紫衣、蹲着看好戏的男子，余老眯眼一瞧，这不高家最近新来的贵宾，叫江桡嘛。能攀上高府，余老自然不能放过此等时机，“唉，我带你找爹去。”
　　说完，一把抱在怀里掂了掂，女孩凑近的一刻，余老闻到一股淡淡的狐臭味，心感奇怪，但他也没多想，只觉这孩子可能昨夜没洗澡导致的。
　　高阡用一“散”一“枭”堵住对方的路，再一投骰子，“枭”换道即行，众人高声称赞这棋下得妙，人群又抖动起来。
　　余老不顾危险，推搡着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的人流，一路上指责、谩骂不断，良久，总算把她送到顾钦身旁，“江公子，这是你家的孩子吗，可得看好了啊，这里人多，万一被踹倒就不好了。”
　　顾钦茫然地看着余老，又看了看抱他大腿的阿妧，顿了两秒，随即尴尬又释然地一笑，“哦谢谢啊，不好意思，小孩乱跑，给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主要也是担心孩子，你看这孩子个子也挺小，还是个女孩，跑丢了做父母的心疼。”
　　顾钦撑起阿妧的双颊，捏得像个小猪似的，低声怒道，“我不让你待房间里吗，好端端的跑出来干什么？”
　　考虑到会有很多修行高的人，可能盯多几眼就能看出阿妧非人为妖的形态，顾钦不敢冒险，只得将它关在房间里。
　　他找了好些个小姑娘陪她玩过家家，还让膳房烧了十只烤鸡过去，不但有吃有玩，他特地弄了个用鸭毛织成的暖窝，毛茸茸的，供她睡觉。即使这样，顾钦仍旧没有管住阿妧。
　　阿妧道，“闷，不喜欢，讨厌跟她们玩，她们就知道在那聊天，都不和我一起玩。”

　　“哇——”
　　众人齐声惊呼，吸引顾钦所有的注意，打断了想跟阿妧算账的想法。顾钦踮起脚跟，聚焦于棋局上的十二个小铜人，仅有一个欢喜鼓舞，其余的愣着不动。
　　看着人群绽放着笑脸，棋子飘至高阡手中，赢了棋局。
　　不过，顾钦却没觉得稀奇，因为他在高阡手里输了太多次了，跟这人下棋压根没有什么优越感。一起局，他知道自己又输了。
　　虽然他对棋局输赢没啥所谓，但“徐海”的异常行为引起他的注意。“徐海”突然大变嘴脸，怒目，憎恶，痛恨，甚至可以称得上想杀人，他朝高阡走去，越走越近，“你活世上，对得起程宇和江安吗？”
　　高阡身躯一怔，“徐海”又笑着，“如果忘了，不要紧，我帮你回忆回忆。”
　　“去丛山需要三个时辰，所以我们六个去清晨起的床，到了地方，大概值正午时分。上了山，程宇提议去山顶杀蛇妖，你却不同意，执意爬到半山腰找随机性的妖洞。”
　　“在座各位想必也有几次野行经验，抛弃既定的妖洞，随机选择妖洞，出现事故的概率有多大，我猜大家可以想象得到。运气好能遇兔子，运气差则会碰见毒巨蜥、蜂王等等。”
　　瞬间，剑会一片哗然，高阡指节泛白，握紧拳头。
　　“徐海”再道，“我就说没事，你高兴就好。没想到，这一次我们遇见了丛山的山大王狐妖。每个山头都会有个山大王，丛山也是如此，所以……高阡你觉得我们几个死得冤不冤？”
　　所有人都在等高阡发话，顾钦也是，高阡沉默良久，似乎没有什么力气地说道，“是，是这样。”
　　众人再次喧哗，没人谩骂，没人嘲弄，都在等这两人继续说下去。
　　高亦夏忽然走了出来，停在高阡身后，开口道，“真能编，是，丛山有狐王坐镇不假，山上五人被狐妖咬死，这事儿也不假。但‘徐海’，或者你不叫这个，在狐妖北迁的情况下，丛山是如何做到出现那么多只凶残恶暴的狐妖呢。据我调查所知，当年狐妖因山中资源匮乏，已经搬离了有一段时日了。”
　　霎时，场面混乱一片，大家都开始议论纷纷起来。高阡难以置信地回头瞧她，她仍然直直盯着“徐海”。
　　顾钦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他像是看了一场三级反转的后宫斗戏，几周反转之下，弄得思绪颇乱，最后只能用“哇”来感慨陡峭的心路历程。
　　或许这个冒牌货未曾想到，有一天，高亦夏放下仇恨，站在了高阡身边。
　　她当年偷偷跑去丛山寻找过徐海的碎尸，因为高阡浑身是血，却没有一道伤痕，令她铭记在心，导致夜不能眠，久久惦记着。即使身边人都告诉她，高阡害了他们几个，高亦夏也深觉如此，但她不能让徐海死不瞑目。问高阡也问不出个准信，她只好私自调查此事。
　　“虽然，我也不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高阡是如何脱险，为什么五个人全死了。但依照狐妖迁移以及它们心智成熟，防人辟灾，山洞里根本不可能存在那么多狐妖与人的打斗痕迹，所以这事压根就成不了。”
　　有个人斗胆询问，“那高家旁系灭狐之事，又该如何解释呢，总不能像过去那般敷衍我们几句就草草了事罢。”
　　“对啊，对啊。”
　　“当年跟程家近的高家人近乎死了一大半，处决原因也是模棱两可，要是说不清楚，可有点说不过去。”
　　“哪有杀了人不说清楚缘由的道理。”
　　顾钦听见有人在抽噎，低头一瞧，阿妧蜷缩着身体，一滴一滴透明小泪珠落在地上。
　　顾钦将她抱了起来，用手背帮她抹去飘咸味的透明小泪珠，肤色涨红，眼睛肿肿的，似乎已经哭了有一段时间。
　　阿妧闷着头缩在他脖颈处，他轻轻拍了拍脊背，柔声问道，“怎么了？不要哭，是哪里不舒服么。”
　　“娘……呜呜……娘。”
　　顾钦一愣，阿妧的娘亲似乎就是死在高家旁系手里，高熠灿的亲家。当年高家旁系为博取在修道中的影响力，好几个男女与程家人结亲，高熠灿父母也是其中之一。
　　“好啦，坏人都死了，不哭不哭。”
　　高亦夏凝了一圈，缓缓道来，“好，既然大家都这样说，那我便在这里坦白来讲，与程氏亲近的旁族不顾高府本家意愿，私自以高家名义擅闯狐王禁地，致狐妖一派与我府关系急剧恶化，使狐族一见修道之人就夺去性命。近年来，有无数年轻本家修士因此案而丧命，难道被狐妖误杀的无辜生命，就不值得痛惜？”
　　“再者，多少未化妖的狐狸被扼杀于世间，甚至连刚长乳牙的幼狐也不放过，某些修士还坚守得起自己所谓扶善除恶的良心吗？”
　　一时间，无人说话。“徐海”仍然保持着一种微笑的表情，从高亦夏说话起就没有换过，顾钦此刻注意到这一怪象，浑身像过冰水一般拔凉，瞧久了愈发惊悚、诡异。
　　“徐海”僵硬地抬起头，一点一点挪动，像机器人一般看向高亦夏，说道，“我还以为亦夏会站在我这边。”
　　高亦夏怒斥，“闭嘴，死冒牌货！”
　　“徐海”无奈又惋惜地叹了一声，“本来想饶你一命，罢了。”
　　动了动手指，十二个小铜人扑通跳两下，站到他跟前，周身焕发赤红色的灵气，霎时，小铜人以眨眼的功夫，一个个长成了金刚罗汉，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肌肉紧实但不过分，五官英俊端正，给人一种正气凛然的感觉，每个人都摆着属于自己的武功姿势。
　　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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