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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绳与票据
端午前一日,城隍庙前的空地搭起了几溜竹棚,义卖的牌匾横在巷口,墨迹新,纸还带着湿气。摊前先忙的是锅与灶:一口铜锅里煮着酸梅汤,乌梅在水面轻轻打旋;另一边小灶上热着绿豆汤,冰糖才化开,尚未极凉,适合初夏。
广和认捐了一摊“旧书与小件”,段伯衡负责筹办,闻宁出印刷,贝清、何柔管整理。贝清把一扎扎报章按年月归置,又取出几方裁好的毛边纸,写“义卖所得,半数捐女童学费”。她落笔稳,末尾画一节细线,像在悄悄勒紧一根绳。
“纸不够了。”何柔数完标签回头说。
“我去纸铺。”贝清抬眼,正好看见门外的闻宁,“顺路买粽叶绳。”
“我本来就要去纸铺。”闻宁笑,抬了抬手里的纸样,“挑两摞不透背的。”
“还讲究透背?”
“讲究。透得厉害,墨一上去就晕,印象不清,像影子。”
贝清点点头,收起笔:“走吧。”
——
纸铺在贡院前的巷子里,门口挂着两卷连史纸,风吹过,边沿轻飏。掌柜把几种纸推出来:棉连纸、毛边纸、竹纸各数令。闻宁用指腹在纸面上轻轻一搓,纸毛细密,纤维顺滑;他滴一滴清水在角上,水珠不散,慢慢浸开,边缘如荷叶。
“这批棉连纸好。”闻宁说,“号外用它,边角不易卷。”
贝清却指一摞毛边纸:“做告示用这个,笔能吃下去。”她随手写了行小字:“义卖章程,清样如右。”字骨清劲,纸纹把墨线轻轻收住,既不滲也不硬。
掌柜看得快活:“这手字会招财。”他笑着分包,又递上一扎细麻绳,“粽叶绳也有,今儿新拧的,五色边。”
“要五色。”贝清接过一捆,捏了捏韧度。闻宁在旁边看,笑道:“勒得太紧会勒破叶。”
“我晓得合度。”贝清把绳尾折进绳心,打了个小扣,“果然五色边比单股稳。”
两人从纸铺出来,巷口小摊正起锅葱油饼。掌勺的把葱花推在饼面上,油在铁板上“哧”地一开,香气顶着风窜过来。闻宁问:“吃一张?”
“半张。”贝清说,“吃整张,写字要黏手。”
摊主利落地把饼切成扇面,递一碟酱油膏、一碟黄芥。两人一人夹一瓣,边走边吃。贝清蘸了极浅的一点芥,鼻尖微微一酸:“有劲。”
“像你。”闻宁接话。
“像你写社论。”贝清反手,“有劲,但不能涂满,涂满了就呛。”
两人相视一笑。路过酸梅汤摊,摊主把铜勺在汤里“咣”地轻碰,乌梅与山楂在琥珀色汤里叠出层层酸香。贝清要了两小盅,不加冰。她抿一口,眉心松下来:“醒神。”
“有件小事。”闻宁把盅放回托盘,“今明两天,我在副刊上把‘影与帘’讲透。你若愿写一小段‘粽叶与绳’的火候,排在旁边,叫人一看便能用。”
“行。”贝清爽快,“火候属常识,常识落在纸上才有用。”
——
照相馆后巷,赵仆从正蹲在墙根和小弟分一碗小馄饨。馄饨皮薄,汤里漂着蛋皮丝和紫菜,加了少许胡椒。吃到一半,巷口钻进来一个抱纸箱的小跑堂,脚下一绊,箱子一歪,掉出几张开了孔的纸联。
“站住。”赵仆从把人叫住,捡起一张,纸上印着细格,抬头写“作业票”。下面几栏分别填着:底片号:G—12|灯位:二帘对窗|时:戌初|用:剪影试光。落款是“照相馆内务”。
小跑堂急得直点头哈腰:“班头爷,这是旧的旧的,我拿去当垫纸。”
“旧的也好。”赵仆从把“G—12”那一栏用指尖抹了抹,墨迹未全干,“你们这馆儿,内务挺讲章程。”
“是是。”小跑堂连声应。
“这张我先借走。”赵仆从把“作业票”折成四方,塞进怀里,又从碗里捞出一个馄饨塞到小跑堂手心,“垫垫,免得脚发虚。”
小跑堂愣了下,点头跑了。
“票有了,底片有了。”小弟小声,“我们是去司令部,还是去报馆?”
“先去报馆。”赵仆从咂咂嘴,把剩汤一仰而尽,“报上的字会把话摆正。”
——
义卖棚下,筹备正紧。何柔把旧书按类摆开,旁边一格摆的是女校姑娘们做的针线小物与香囊,蔓草纹细密,针脚齐。段伯衡搬来两只木箱,里面是他收的旧唱片与留声机,一旁立一块小牌:“义卖即听,随缘加价。”
“这箱太重。”何柔蹙眉。
“重才值钱。”段伯衡笑,“但价不必重,重的是心。”
闻宁把新印的“小单页”晾在绳上,写的是:“端午备忘三则:粽叶、绳、火候。”字眼浅近,做法清楚,纸张棉连,不透背。贝清在旁边写“义卖章程”,两行之后忽而停笔,指尖在纸面轻点:“‘半证之证’那条,抄一条贴在人来人往处。”
“怕人笑我们多事?”何柔问。
“人笑随他。”贝清淡淡,“笑过了,字还在。”
她转身把那张抄好的“小记”贴在入口的竹柱上:
影像可伪,传言可偏;证必须全,心先不急。
风从巷口进来,把纸角吹起一点,又落下去。纸的分量轻,却压得住风。
——
下午偏后,报馆里。赵仆从把“作业票”和“G—12底片角”铺在老周面前。老周把眼镜往上推了一格,拿出放大镜照着看:“这票据上写的是昨晚戌初——差不多是你说的镁光那会儿。这‘G—12’,角上的划痕也对。‘二帘对窗’——”他指墙,“旅馆那边正好有二号帘靠街。”
“我当时问他们开没开灯。”赵仆从把哨子一转,“他说关了。这票据上写着‘试光’。”
老周“嘿”了一声:“有意思。你把这个给我半个时辰。”
“要做啥?”
“影与帘那篇,添一张小图:帘纹与灯位的对照。”老周笑,“你在庙口说话,人家当闲话;我们把话印出来,才像个事。”
“印就好。”赵仆从站起,把哨子别回腰里,“我去义卖棚那边转转。人一多,话也多。”
——
日落前,纸铺送来的纸也到了广和摊前。闻宁接过来,顺手把一摞压在镇纸底,回身看见贝清正把五色绳分股系在几只小香囊上。
“你那扣。”闻宁指指她的指法,“是绕扣?”
“活结。”贝清说,“小孩腕上戴的,沾水容易滑,活结好解。”
“社论也该这么写。”闻宁随口,“好系,也好解。”
“对付你们的长句,得带一把剪刀。”贝清把一个香囊递给他,“你说过:‘合度’。剪刀也要合度。”
“说我嘴下留情?”闻宁挑眉。
“说你笔下留白。”
两人并肩坐下,摊前人声杂沓。酸梅汤一勺勺地舀,冰没有加多,甜酸恰好抵住初夏的闷。留声机里放的是旧曲,唱针在黑胶上走得稳。
远处,殷仲站在阴影里看了一会儿。他没有上前,只对身旁的人淡淡道:“明天人多,话好使。记得——别说满,只说半。”
“怎么说半?”那人问。
“说‘像’,不说‘是’。”殷仲把手里的冷光镜放回衣袋,“半张相,半句言,比满的容易走得远。”
——
夜里,义卖棚的牌匾搭好,纸灯笼一排排挂上。何柔收好账本,回头看贝清:“明天会很热闹。”
“热闹里最容易起风。”贝清把最后一串五色绳收在盒里,“好在纸也备下了。”
她把“风里的人间”的新样页与“义卖章程”平平贴在竹柱上,轻轻按平纸角。指尖凉,心却定。初夏的夜风从庙门外穿进来,带着艾草和糯米的味道。纸在风里轻响,像有人在远处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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