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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羽
药要文火煎半个时辰,迟翦索性将檐下的风铃取了下来,拿着手里琢磨。
风铃是用他在溪边捡到的鸣玉做的,这种玉是临安特有的,天生内凹,不算常见,倒也谈不上稀奇。他却觉得新奇,于是学着本地人将玉打磨出形状,又钻了孔,配上一根竹骨,就成了风铃。
他用指腹摩擦风铃的表面,风铃的形状像是垂下的木兰,光滑的表面在室外透出淡蓝色的莹光。细细检查下来,没有看到裂纹和其他奇怪的地方,竹骨说轻也不算轻,不可能无风自动,他心里还是存疑。
时间过去得很快,闻着浓浓的中药味,迟翦想起来上次帮老米头煎药时他告诉自己的信息。老米头说兰泽县里有一家铺子,老板早年是大帮派的修行人,虽说如今回归园田,当年游走四方到底见过不少奇物。
这是件很小的事,但不解决迟翦心中总是不安定,于是决定去县城问问看。
药煎好放凉后他一口气喝了,苦涩的味道弥漫口腔,最后又有些回甘。
“谭叔是加了多少甘草啊……”他在心里对谭家人的感激又加了一分。不是谁都会这样仔细地观察一个不相干的怪人,还牢牢记在心上,不计成本地付出的。
碗底还有些药渣,迟翦端着碗的手和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内心天人交战。
直到那双好看的眉毛皱起的第三次,他终于就着一口热水和一颗饴糖喝了下去。
把碗收拾好,又将风铃用布包好放在袖内,迟翦快步下了山,一路乘舟到了县城。
此时已经接近未时了。
走到肆坊与鎏香苑附近,迟翦向路人打听卢记粥铺。
“卢记啊,前面那个路口,喏,就那儿,进去再一直右拐就到了。”
“多谢老伯。”迟翦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走过几个路口,终于在肆坊周围一个小巷里找到了粥铺。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店里没什么人,倒是方便了迟翦。
大堂坐着一位身材敦实的汉子,应该就是老米头所说的修仙者了。
“喝粥?快来坐。”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背着大门坐着的汉子就转了过来,吆喝着嗓子招呼迟翦。迟翦进店点了碗赤小豆粥。
等粥上来的功夫,迟翦观察了一下店内的装潢。粥铺一面临河,窗户外的河水绿油油的,河面上还有些游藻。窗帘是露草编制的,又柔软又遮光。凛川的人们很喜欢用这种草来编船上的帘子,两层叠在一起,舱内的景象就都不为外人所见了。店内靠河的另一边有一个较窄的木梯,但不像是食客会走的。
赤小豆早就在锅中煨好了,只需要热一热,加一点糖。很快,汉子就端着一个陶碗过来了。
迟翦看他放了碗就要走,连忙叫住他。
“老板?我想请您帮我看个物件儿。”
那大汉转了过来。迟翦靠窗坐着,他的脸一半浸在光里,像是误入浮华的神灵。汉子看见迟翦的脸明显一愣,随后热情地请他拿出来。
迟翦将布帕包着的风铃递给老板,又将近日的怪像说与他听。
“哦?风铃。”他抬头看了一眼迟翦,“倒是不多见。”
“老板,您有看出什么异常吗?”
“嗨,叫老板多见外,就叫我春叔吧。”他说一口标准的吴语,迟翦不爱与人交谈,因此来这里三年,只是能听懂,说得不大流畅。
老板名叫卢炳春,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只是他早年修仙,有修为傍身,因此瞧着也不过三四十岁的样子。
“好,春叔。劳您费心了。”
卢炳春听到他的话语中有些北方口音,挑了挑眉:“小伙子,你可是天化城来的?”迟翦内心微惊,他竟如此敏锐?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说:“我是从邵安来的,家母是天化城人。”
卢炳春有些意外的样子,他一边打量风铃一边喃喃:“倒是有位故友之子,与你有几分相似。”迟翦闻言,隔了几秒才接话道:“那我与春叔倒是有缘。”卢炳春豪爽地笑了笑,扭头吩咐小二上一壶好茶,他自己则去后面找东西去了。
吃完粥,又快要喝完一整壶茶,卢炳春才从后面出来。手上拿着两本蓝色封皮的书。书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两本书都很薄,应该只是残卷。
卢炳春将书放到桌上,循着记忆翻到其中一本的某一页。迟翦探头看去,果然是残卷。只见那一本上写着:《江遇风物志·异玉篇》(凫山老叟口述,留霞散人录)
“江遇东南有溪,名「碎琼」,水极清冽,路人频闻环佩相击之声。溪生异玉,色青白,击之如磬,土人谓之「鸣玉」。然有樵夫言,溪源处偶见玉片浮水而来,色若苍江,纹如流云,日下动之,则如江水澜澜——吾初疑此非凡间物,故名之「水鸣玉」也。”江遇就是如今的临安城一带,卢炳春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往后翻了几页,找到了留霞散人十年后的笔记。
“自江遇一别,又是十载春秋。余偶得此玉,极爱之,悬于居室竹牅。一日梦境,见青衣仙人,笑曰吟风,影近铃动。魂悸惊起,唯见林上景翳,不复寻玉,因更信此为仙物。”
第二本是《栖梧山笔记·卷三》,是前朝留霞散人的见闻录:
“余闻村人言:‘……昔年天裂,有星坠于东海之滨,散作千片青光。’乡人拾而观之,见玉映莹月,皎似新荷,有光影流之。是夜,持玉者皆梦青衣神君临水而立,叹曰:「辰星欲动,风铃玉碎,山河当寂。」…或疑之,时闻铃碎自鸣,未几,天有异,气运动荡。”
若是别的传说,别说迟翦,卢炳春自然也是不信的。天地自有法则,若真有这样预兆天时的灵玉散落凡间,必然会引起动乱。但留霞散人可是两千年前飞升的修士,他的见闻定然不一般。
迟翦觉得惊异,传说若是真的,这个风铃确实是自己碎裂,无风自动,那么“气运动荡…”,也就是说,近年一定会有大乱。
他尚且存着一丝侥幸,
“春叔,此玉在临安也不算罕见,如果真有说的那么玄乎,本地人也早该察觉了。”
卢炳春的脸色没什么变化,但闻言还是摇了摇头:“玉自然常见,这无风自鸣也不算异常,可是若两种情况同时发生呢?流霞散人本就身处动荡的年代,因此未能发现,这后人的说法即使有编撰之意在其中,也不可忽视。”
迟翦心里一沉,脸上也带上了愧疚之色。无论是玉中玄机还是预示作用,终归是他捡到的玉,旁人家的却没有这样的事情。
迟翦在别的事情上总是进退有度,极明理之人,对自己却十分苛刻。
他推开窗,午后的日光毫不客气地涌入粥铺,迟翦将玉对着光来处,就见被日光照到的地方,玉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痕,久之,还能看见玉上有淡淡的金光掠过,色泽也变得深了些,果真如书上所述,“色若沧江,纹如流云。”
“……”
良久,卢炳春先收回了目光,轻咳了一声。迟翦回眸看着他。
“那个……小翦啊,你也不必内疚,这玉既然是灵物,就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影响的。天下有乱,也并非你我可以扭转的。如今北方蛮夷对中原虎视眈眈,我看,天下之乱不过早晚,此玉,与其说是预晦之物,不如说是一种警醒。”
迟翦知道他想宽慰自己,道理他也都明白,可是方才阳光下那玉的裂痕像是刻在了他心上,阳光之下,连同着那颗脆弱不堪的心也跟着碎裂了。
他撑着精神告别了卢炳春。不过离开几步,春雨就不请自来了。
路人急急忙忙跑到屋檐下躲雨,迟翦吊呆地看着各色的衣裳首饰在眼前晃过,只觉得雨幕将世界与他隔离开来了。耳朵里是细碎的雨水敲击青砖的哒哒声,眼里却只能看见模糊的,远在天化城的芜江。江水悠悠东流,一叶孤舟,载着略显严厉的祖父,未曾谋面的父母和亲和的小叔叔,一并驶向了水天相接处,渐渐没了影踪……
“祖父……”声音出口是带着那样久违的哽咽。身体不受控制想要向天边追去。
“迟公子,怎么傻傻站在街上淋雨呢。”又一次,雨的世界被一把伞挡在外面,耳边还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肩膀被人轻拍了拍,迟翦终于回神,才发现自己竟是着了魔般站在雨中,离刚刚的位置有些远,已经靠近水道岸边了。
那人的手很快就离开了。肩上似乎还存留着刚刚的温度。迟翦看清了来人。
“啊,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郁公子,你又帮了我一次。”
那人拉着他往前走,“迟公子,你说……这算不算缘分,这么赶巧,又聘了个免费的小厮。”
迟翦哭笑不得,“是我不该,遇见你这样的好人真好,我改日定请你吃酒,感谢一伞之恩。”
“我不想听你这些客套话,倒是迟公子啊……”
“嗯?”
“你这老喜欢站在雨中发呆的毛病,可得改改,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见我这样的好人。”他刻意加重了“好人”两个字。
迟翦方觉得窘迫,什么时候,自己也只会这样用“好人”搪塞人了。原是方才乱了神,一时间竟语无伦次起来了。
二人一路同行至一处茶棚,避雨的人不少,只留下一个略有些残破的小桌了。二人走过去,擦了擦凳子,面对面坐下,叫了一壶茶。
郁公子先挑起了话头:“不知道迟公子还记不记得,上次我说过,下次见面时,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当然,只是这么久没见到你,还以为你早已离开了凛川。”
“怎么会呢?我还等着第二次偶遇迟弟呢!”他故意拿话调侃迟翦上次的防备。
迟翦失笑,不去搭理他,就着雨水和桌上的薄灰,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迟翦。
郁公子看起来挺喜欢的样子,自己在桌上又写了一遍。眼见着他还要比划,迟翦按住他的手:“脏,郁公子,还是别写了。”
郁公子没料到迟翦会按住他的手,一时之间也没挣脱。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隔着雨幕,在这茶棚中,望着迟翦的双眼。
“郁某只是很喜欢这个名字。自以为,翦,前羽生也,是为斩断旧荆,翼向新生。你看,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希望你能开心地生活吧。”
“斩断旧荆,迎接新生……”迟翦从未想过,这阵于落魄无助时吹过自己的翦翦寒风,此刻却成了斩断过去沉疴的利刃,在春风里,助他长出新羽,扶摇而上,飞往穹顶。
起风了,带来春日新泥的潮湿气息。新燕鸣叫着掠过天空的身影倒映在路边的水滩里。
迟翦垂下了头,肩膀有些微微颤抖。郁公子见到他的反应,害怕自己这样的理解反而触及迟翦伤心处,正逢茶上来,他一个手忙脚乱,打倒了茶水。腾着热气的茶水流过桌面,刚刚的字迹被尽数覆盖。
连同桌上的旧尘土。
“这何尝不是我们的新生呢……”郁公子心中暗叹。
迟翦在这阵小小的兵荒马乱中抬头,眼角微红,下眼皮已悬了小小的泪珠。
“那个,迟……,”
“郁兄,谢谢你。谢谢你……”泪珠像春雨一般,细小又无声,悄悄滑下。他抬手想要擦去,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已经被人塞了一方手帕。月牙的白,绣着青翠的竹叶。
让他想起了初见的那片竹林。
春雨来的快,走的却绵绵,迟翦喝了郁公子递来的热茶,心绪已然平复下来。两个客居异乡、萍水相逢的人,此刻终于因为这样小小的一个“翦”字破开了冰层,成为了朋友。
于是春便开始冒头了。
“郁兄,那你呢?”
“我啊……”郁公子扭头看向茶棚外。春雨仍淅淅沥沥地润物无声,但已经小了许多。天尽头,隔着厚厚的云层,能看见渗漉出的金光。
“我叫郁珂。”
雨缠缠绵绵,终于停了,躲雨的人陆续付了茶钱,继续生活的匆匆。他们也起身准备离开。
茶棚的不远处,梧桐枝干斑驳,将路一分为二,各自通往天涯。两人站在路口,将要分别时,迟翦出声叫住了郁珂。
“郁兄。”
“嗯?”
“我想你请教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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