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ing

　　那个九月的清晨，阳光还带着夏末的滚烫，却又被初秋的风滤去了一层焦灼，变得明亮而清澈，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的琥珀，将整座城市温柔地包裹其中。对于高一新生而言，这种明亮里掺杂着更多的是陌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
　　市一中，这所所有学子梦寐以求的名校，有着爬满了苍翠藤蔓的红砖墙和高大肃穆的拱门。
　　校园里熙熙攘攘，全是和我一样穿着崭新蓝白色校服的新生，脸上写着好奇、兴奋，或者和我一样的轻微无所适从。
　　空气里弥漫着樟树的清香、新书本的油墨味，以及无数青春气息混杂在一起的、独属于开学第一天的特殊味道。
　　张宸之抱着一摞刚领到的厚重教材，沿着人流走向高一教学楼。走廊又长又亮，两侧是光可鉴人的玻璃窗和一排排深绿色的班级门牌。
　　我被身后急着找教室的同学推搡了一下，一个趔趄，怀里的书差点滑脱。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抱紧，下意识地往墙边靠了靠，也就是这一个侧身，命运仿佛轻轻拨动了一下齿轮。
　　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光线最为充沛的地方，我毫无预兆地与人撞了个满怀。
　　“哗啦——”
　　怀里的新书和试卷彻底失守，散落一地。碰撞的力道不大，却足以让我瞬间狼狈不堪。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歉意和慌乱。
　　我捂着被课本角撞到的胸口，抬起头来。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像是骤然凝固。
　　周遭所有喧嚣——同学的笑闹声、奔跑的脚步声、老师的催促声——瞬间潮水般褪去，变得遥远而模糊，成为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光景。
　　少年也抱着一摞同样的新书，显然也是这场意外事故的“受害者”，他的书本也散落在地。他正弯下腰想去捡，抬起头来看向他，脸上泛着因尴尬而生的淡淡红晕。
　　就是这一眼。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然后猛地松开，开始以一种完全失控的、擂鼓般的速度和力度疯狂跳动，撞击着我的肋骨，声音大得我几乎怀疑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清澈得如同山涧最深处未被惊扰的泉水，倒映着窗外涌入的晨光，亮得惊人。那眼瞳是漂亮的深棕色，带着一点点天然的湿润感，仿佛总是含着温和的笑意。
　　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真诚的歉意和一点点少年的羞涩，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细微的、动人的涟漪。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柔软脸颊的轮廓，甚至能看见他耳边细小的、柔软的绒毛，以及几缕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发丝。
　　他穿着和我一样的蓝白校服，却显得异常好看，清新得像一支带着露水的百合。空气里，飘来一丝极淡极淡的、像是茉莉又像是洗衣粉的干净清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的鼻尖。
　　那一刻，所有文学作品中关于“一见钟情”的抽象描写，忽然都有了具体而震撼的注脚。
　　原来，真的只需要一秒钟。电光石火，甚至来不及思考，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便如同春汛，轰然冲垮所有理性的堤坝，汹涌地灌满了我十六岁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对…对不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有些陌生，他甚至忘了呼吸。
　　“是我没看路，”少年的声音依旧清亮，带着让人舒服的语调，但眼中藏着隐秘的情感“你没事吧？撞疼了吗？”
　　他蹲下身，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一地的书本。
　　我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回过神，也赶紧蹲下去，心跳依旧狂野，手指甚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两人的手指几乎同时碰到一本掉落的《高中物理必修一》。
　　指尖短暂地、轻微地触碰了一下。
　　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
　　我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少年似乎也顿了一下，迅速拿起那本书，小声说了句“谢谢”。
　　我们沉默而高效地收拾着残局。
　　我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偷偷地、飞快地抬眼欣赏他。
　　我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平时还算灵光的嘴巴此刻笨拙得像被胶水粘住。
　　我只能机械地把捡起的书递给他，再接过他递来的自己的书。
　　“你是……高一的新生吗？”最终，我挤出一个干巴巴的问题，问完就后悔了——穿着校服出现在这里，还能是别的年级吗？
　　“嗯，”少年点点头，终于把最后一本书摞好，抱着站起来，脸上露出一丝放松的笑意，“高一（三）班。我叫周禹。”
　　周禹。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微风拂过琴弦，轻柔而动听。
　　“我…我叫张宸之。”我也站起来，感觉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都会是一种褒奖，“我也在……（三）班。”
　　“哦，我们在一个班呢。”周禹笑了笑，那笑容像阳光穿透云层，明亮却不灼人，“刚才真不好意思啊，张宸之。开学第一天就撞到你。”
　　“没、没关系！”我急忙摇头，幅度大得有些夸张，“我也没看路。”
　　上课预备铃突然尖锐地响起，打破了这短暂形成的、静谧而微妙的小世界。
　　“我天，要迟到了！”周禹大叫一声，单手抱着书，拉着我的手腕，转身朝着走廊的另一头快步跑去。
　　我毫无意思的跟着奔跑，怀里抱着失而复得的、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书本，怔怔地看着那个蓝白色的、纤细的背影。
　　空气里，那丝极淡的茉莉清香似乎如影随形。
　　周围的喧嚣如同退潮后再次涌上的海浪，瞬间将我重新包裹。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刚才那几分钟的遭遇，像一颗被精心包裹的种子，被那双含笑的眼和无意的触碰，深深埋进了我心房的土壤里。
　　我好像知道，某种东西已经悄然破土，再也无法忽视。
　　整个开学第一天，我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
　　班主任说了什么，新同学做了怎样的自我介绍，同桌友好地搭了什么话……所有这些信息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播放着走廊拐角的那一幕：散落的书本，歉意的眼神，阳光下的睫毛，清澈的声音，还有那个名字——周禹。
　　我甚至在年级集体大会上，下意识地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个身影。
　　他正微微侧头和旁边的人低声说着什么，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就那样一个侧影，让我的心跳再次漏跳一拍，一种莫名的、微甜的喜悦悄悄蔓延开来。
　　原来喜欢一个人，第一眼就够了。剩下的，不过是无尽的回味和确认。
　　放学铃声响起，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出教室。我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好几拍。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那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张宸之？”
　　我猛地回头。
　　周禹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单肩背着书包，脸上带着一点意外的神色：“真是你啊。今天是你值日吗？怎么还没走。”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一个合理的、不显得那么刻意的理由：“我…我找初中同学，他好像分在这个班，但好像已经走了。”这个借口蹩脚得让我自己都想脸红。
　　“哦，”周禹似乎没有怀疑，笑了笑，“既然如此，要一起出校门吗？”
　　“好！”这个字几乎是从我喉咙里蹦出来的，带着一丝迫不及待。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并肩走在染上金红色的校园小径上，中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我从未觉得自己的嘴巴如此笨拙，搜肠刮肚地想找些话题，却总是词不达意。
　　我问他适不适应新学校，喜不喜欢新老师，问题普通得近乎无聊。
　　但周禹似乎并不介意，认真地回答着，偶尔还会反过来问我几句。他的声音像清泉滴落在石头上，叮咚作响，敲在我的心坎上。我甚至不敢偏头仔细看他，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感受他的存在，心跳一直保持着高速运动。
　　走到校门口，人流分向不同的方向。
　　“我往这边走了。”周禹指了指左边的路，对他挥挥手，“明天见，张宸之。”
　　“明天见……周禹。”我看着他转身汇入人流，直到那个背影再也看不见，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感觉像是完成了一场盛大而紧张的仪式。
　　回家的路，我是踩着棉花走回去的。夕阳无限好，风肆无忌惮的敲打面庞。
　　我反复回想今天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那本被两人同时碰过的物理书，被我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层，仿佛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我好像知道，有什么东西，从今天开始，变得彻底不一样了。
　　十六岁的高一开学日，原本只是人生按部就班的一个新起点，却因为一个意外的碰撞，一个眼神的交汇，而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那某种不可说的情感的种子，已经在那个阳光灿烂的走廊拐角，悄然种下。它未来将会在我的青春里，疯狂而寂静地生长，枝繁叶茂，缠绕住此后所有的时光。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句带着歉意的“对不起”，和那双，我永生难忘的、清澈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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