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归雪

　　涧雪不由叹息，又是一世情深缘浅，这狐狸执着两世，所求的也不过是能有一人真心相伴，渡这漫长寂寥的岁月。
　　可偏偏这世间最吝啬的便是得尝所愿，最寻常的才是求而不得。
　　有道是，执念真心皆成空，人间最是憾事浓。
　　画面骤然又一转，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
　　桃源寺的大殿内香火已是寥寥无几，红衣少女静立在佛像前。
　　唯有小和尚捧着木鱼上前，语气恭敬：“施主可是要求签祈福？”
　　“我不求签，只求一人。”少女抬眸，目光直直看向佛像下闭眼诵经的和尚身上。
　　“施主所求何人？”小和尚面露疑惑。
　　“他！”少女抬手，指尖指向诵经的和尚，语气没有半分犹豫。
　　小和尚脸色微变，连忙道，“施主不可！无尘师兄早已皈依佛门，断不可与俗家女子有牵扯。”
　　“皈依佛门又如何？”少女唇角勾起一抹倔强，“我偏要带他走。”
　　“施主，请自重！”小和尚上前一步，挡在她与无尘之间。
　　“你这妖孽！”一道怒喝从堂后传来，禅杖掷地有声。老和尚满脸怒容，“我念你曾受梵音大师教化，数次饶你性命，你却一再败坏我寺名声！人妖殊途，你何必苦苦相逼？”
　　“你这老和尚怎知，他不是与我心意相通？”少女不甘示弱，目光扫向始终未睁眼的无尘。
　　“孽障…真是孽障！”老和尚转而看向无尘，痛心疾首，“你可对得起为师多年的苦心栽培？”
　　“师父。”无尘终于睁眼，起身垂首，声音低沉。
　　“你且与这妖孽说清楚！”老和尚指着少女，“你是要继续留在寺内承我衣钵，还是要跟这妖孽滚出桃源寺，从此再不是我佛门弟子！”
　　无尘沉默片刻，抬眼看向少女时，眼神已没了往日温情：“这位施主，我乃出家人恪守清规，岂能违背师命与你这妖女苟合！”
　　“你不愿意，因为我是妖？”少女身子微颤，声音带着一丝哀伤。
　　“若我不是妖，你愿意跟我走么？”
　　“不愿。”无尘的回答没有半分迟疑。
　　“我要你看着我说。”少女上前一步，死死盯着他。
　　“施主请回。”无尘却别开眼，语气寒凉。
　　老和尚见状，眼底露出欣慰。“她明知人妖殊途，却屡屡魅惑你心志，引诱你违反门规。为师将你抚养成人，为的是日后接我衣钵。好将这桃源寺托付与你手中，寺中虽有数名弟子，可唯有你年长。若是将来师父去了，你身为师兄自是承担起这份责任。为师若不出手灭了这狐妖，这桃源寺往后又岂有安宁之日。”
　　“师父，我答应你，且往后绝不再见她。”无尘猛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求师父留她一命，所有过错皆弟子一人承担。”
　　“你能明白为师苦心便好，只是这狐妖，为师绝不能轻易放过。”老和尚语气坚决，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若师父肯放她离开，弟子就此立誓，永世不再与她相见，此生亦不会踏出桃园寺半步。”
　　“你以为如此，我便会感激你？”少女低眉浅笑。“我偏不领情，我只想与你生生世世在一起。”
　　无尘抬头，冷冷将她看着，“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倘若我死了，你是不是就能放过我了？”
　　少女似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直至看到可那眼底的汹涌的寒意，心中有了答案。
　　“你就…这般厌恶我？”
　　“你是妖，从前不过是一时被你迷了心智。”无尘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只剩无尽冰冷，“如今，我对你厌恶至极。”
　　少女忽而轻笑，笑声似碎玉落寒潭，清泠中裹着一丝化不开的悲凉。像是不信，又像是不甘，又问了一遍。“当真厌恶至极？”
　　等不到无尘的回答，少女只得叹息道， “那我走就是了。”
　　涧雪见那无尘和尚拽紧了念珠，指节泛白。
　　想来他在怪自己一时迷惑，让桃园寺千年古刹之名毁于一旦，深知这正是他师父早已下定决心除去狐妖的根源，亦是他的罪孽深重。
　　今日若不做个了断，她断无生路。
　　方才那句“厌恶至极”，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逼她离开的法子，更是他在佛前立下的血誓——以自身功德为祭，换她平安无恙。

　　小狐狸亦明白，和尚是在逼她离开。
　　可这也让她明白，和尚心中有她，只是他无法违背师门，更不愿与她这只狐妖苟且一生。
　　既如此，她也不愿再纠缠。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似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子里。
　　狐狸一步一步朝大门走去。
　　出了山门，再回首。
　　风卷残红，衣袂猎猎。
　　青瓦映斜阳，暮鼓声起，恍惚如隔世。她不禁回想到自己这两世所求，到头来，终究如指尖流萤，散作漫天虚妄。

　　小狐狸自出生以来便在这灵云山上，如今她要离开。可又该去到哪里呢？
　　或许可以去个没有佛门清规，没有世俗偏见，只有山川草木，能容她安稳修行的地方。
　　只是离开前，她回到狐狸洞。
　　窗棂下摆放着一个用桃木雕刻的小狐狸，她将拽在手手心。悠悠叹息，回看这千年过往，怎么看都是至情至伤。
　　故事若只到这里，至多也只是小狐狸爱而不得。可偏偏这世道好似容不下她，容不下她一个动了凡尘之心的妖物。
　　即便狐狸决意了放手，老和尚并未就此放过她。
　　就在她刚踏出洞门时，四周骤然亮起金色法阵，刺目的光瞬间将她包围。
　　待小狐狸看清，脸色不由一变。
　　不知老和尚从哪里得来的宝物，好似金钵罩在了狐狸身上，动弹不得。
　　“你这老和尚好生阴险！竟在此设伏！”
　　老和尚不答话，指尖法诀疾掐如飞，冷声道：“妖物害人，本就该除！”话音落，鎏金梵阵光芒暴涨，阵中浮现金色梵文如活物般流转，锁链收紧，将狐狸困得彻底无法挣扎。
　　最后，老和尚将小狐狸带到另一处山洞。
　　“你将我囚禁在此，却是不敢让他知道。”
　　“你这孽畜，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老和尚怒喝一声，双指并于唇边口中念咒，一道道金印重重压向狐狸。
　　片刻，山洞内响起几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在老和尚手持金钵的压制下，狐狸不得不现出原型，随后吐出几口鲜血，浑身皮毛都被血色浸染。
　　可她却挣扎着抬起头，死死盯着老和尚。嘴角流淌着血丝，笑声凄厉又决绝。
　　“你便是将我挫骨扬灰又如何，他心里有我。呵呵…老秃驴，终究是你输了！”
　　涧雪看着画面里狐狸奄奄一息，心中十分不忍。
　　那狐妖纵有过错，此番境遇，终究罪不至死。
　　师父曾说，“修仙问道，非为独善其身，而是一己之力解苍生倒悬，渡黎民之苦。”
　　可如今置身于这场幻境之中，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狐狸最终肉身死于老和尚的梵阵之下，金芒散尽时，只余幽魂。
　　那老和尚再次拿起金钵似要将狐狸的一缕魂魄收去。就在这时，和尚终于赶了过来…
　　看到这一幕，涧雪不由松了口气，好在为时不晚。小狐狸只是失了肉身，尚且不至死。
　　可不等她再看，幻境中的一切到这里戛然而止，而后眼前景象逐渐模糊，迷雾又重聚于一团。
　　涧雪久久不愿相信，“这便结束了么？”
　　这时，诸夜从混沌中走了出来。
　　“你若再不回去肉身，怕是要化作一缕孤魂了。”
　　说完眼前光影变幻，又一道白光后，她和诸夜再次回到了佛堂，而那木鱼和尚却不知所踪。
　　她本想问诸夜一句，却惊觉目眩眼花，只听到诸夜的声音。“我带你回山洞。”
　　或许是神识离开肉身太久，快要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涧雪醒来时，便看到诸夜守在榻前。
　　见她清醒，诸夜告诉她，“你已昏了睡三日。”
　　听到这里，涧雪愣了片刻。“那木鱼和尚呢？”
　　“他在等我们。”
　　“咦？”
　　诸夜见她诧异，点头以示肯定。
　　“你昏睡三日的里，我去了那和尚的幽冥之地。”
　　“结果如何？”
　　“都已经结束了。”
　　“结局是什么？”
　　“想听？”
　　“嗯。”
　　“你求我？”
　　“吃屁吧你！”
　　诸夜一脸震惊的看着她。
　　涧雪自是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
　　不过诸夜最后还是说了他们的结局。
　　毫无疑问，从狐狸爱上了木鱼和尚，且一心想与他在一起时，便注定结局不会圆满。
　　可人妖殊途，她又怎会不明白，不过是想赌一把罢了。
　　和尚喜欢狐狸吗？自然是喜欢的。
　　可他是出家人，他恨自己动了凡心，亦恨自己无法成全狐狸的一片痴心。
　　在师门与狐狸之间，他最终选了师门，可也是为了保护狐狸。
　　可在得知师父要将狐狸除去，一边是师父一边是心爱之人。万般无奈之下他唯有选择自我了断，用以逼迫老和尚放过那狐狸。
　　狐狸认为是老和尚逼死了心爱之人，悲愤之下入了魔，将老和尚杀害，自此成了祸害一方的妖狐。
　　至于结局，老和尚死后。
　　狐狸带走了和尚的尸身，用内丹将木鱼和尚救了过来，将自己的一丝魂魄也隐于和尚体内，和尚不知。

　　和尚活过来时，怀里抱着的只有她残破不堪身体。
　　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所求不过是一份真心，如今已求得，了却心愿至此也无憾了。”
　　狐狸用内丹，救了和尚却也从少女成了白发老妇，最后精气枯竭而死。
　　他抱着她的尸身枯坐了三日，最后亲手将她埋葬在一片竹林下。
　　如今，他虽活着，却也如同行尸走肉般。狐狸的死让他心生邪念，如今他心中一正一邪两种执念终日折磨着，他何尝不想解脱。
　　但因狐狸的一丝魂魄所在，他一时死不了。
　　听到这里，涧雪不禁感叹情爱这东西，竟让人沦陷至此。狐狸有什么错呢，她本无意沾染世俗，可偏偏被那负心之人卷入，修行千年，两世皆不得善终。
　　“若我说这两世都是她自己所求的呢？”
　　“怎会有人求自己一生不得所爱呢？”
　　诸夜看了她一眼，“走吧。”
　　“去哪？”
　　“办正事！”
　　她与诸夜来到当初埋葬狐狸的那片竹林，一座年久的墓碑上刻着爱妻阿竹之墓，墓前还摆放着几株野花。
　　看到这里，涧雪想那狐狸若是能看到定然是欢喜的吧。木鱼和尚闭眼坐在一旁，察觉到她和诸夜的到来，他缓缓睁开双眼，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诸夜走上前，“你可知我们等下要做什么？”
　　“贫僧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诸夜叹息一声，“真要如此吗？”
　　“莫非你有别的办法？”涧雪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狐狸为了救他又是一身修为皆废。
　　唉，两世都败在情劫之中。
　　虽说不忍，但也唯有如此，他们二人下一世才有机会再续前缘。涧雪从袋中拿了一颗药丸，递给了诸夜。这药丸木鱼和尚吃了会死，但也会让他保留些许这一世的记忆，即便喝了孟婆汤。
　　和尚吃了药丸不到半刻钟，便倒下了。他死后狐狸的那一抹魂魄也从他身体里跑了出来。她看着死去的和尚，忍不住伏在他尸身上哭泣。
　　看她如此难过，涧雪着实不忍心。
　　便将自己与诸夜的目的告知于那狐狸，并说明这也是那和尚的夙愿。她听后，起初不相信，直到看到她的墓碑，终于点了点头。
　　临走之前她问狐狸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她看了看和尚摇了摇头。
　　涧雪想到她的前一世，不禁问道，“你可还记得那个书生…”
　　狐狸原是摇头，但涧雪还是看到她眼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丝恨意。
　　“你想知道他后来如何了吗？”涧雪想了想，狐狸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虽说因果轮回，可多少与那书生有所牵连。
　　告知狐狸书生的结局，或许可减去狐狸心中的一点戾气。
　　“他中了状元，娶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千金。他负了你，为了救他那娘子，他将你刨丹剥皮。原以为他是为了所谓的张娘子才这么对你的，可后来，那张员外家的小娘子也被他所害。张娘子死后不到三日，他便了娶当朝公主，做了驸马，这一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