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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意相逢
于淑岩,十二岁香贯梨园,十四岁名噪全国,平稳度过变声期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上世纪八十年代老生行当中扛鼎的人物。
年至四五十岁时,艺术造诣登峰造极,炉火纯青,手眼身法、唱念做打皆具大匠风范,俨然有了开宗立派、自成一代宗师的气象。
梨园都说未来要多一个于派。
但谁也没想到,正值艺术生涯巅峰的于老板,居然会选择急流勇退,直接挂冠,回到幕后教学生去了。
想到要见行业内的泰山北斗,孟英声有些紧张,他在门口站了很久,反复做了心理建设,终于轻轻叩响了门。
“请进。”是校长的声音。
孟英声推门而入,几乎是瞬间,一道极具分量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孟英声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有些拘谨地站直了身体。
皮黄养人。这话在于淑岩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年过花甲的他看上去却只有四十出头,眉眼清朗,气质温润。寒冬腊月,手里还捏着把扇子,看得出来是不沾风霜的,有身份的人。
“于院,这就是我们学校极力推荐的孩子,孟英声。”校长笑着上前一步,语气热络,见孟英声还愣着,轻轻推了他一下,“英声,别愣着呀,快跟于老师问好。”
孟英声闻声,立刻上前一步,温驯地弯下腰,声音清亮:“老师好。”
“嗯,孟英声同学,你好。”于淑岩笑着点点头,语气很随和,仿佛只是话家常,“我们见过的,还记得吗?”
于淑岩说的,是几个月前暑假里的事。
当时,孟英声代表栖凰一中参加了“新苗杯”全国青少年京剧精英赛,成了赛场上为数不多的业余出身的选手。
最开始,没人把他看作真正的对手。
直到他以平均分第一,杀进决赛。
于淑岩是决赛的评委,恰好错过了孟英声前几场的表现。
听其他几位评审感慨“梧桐这小地方,飞出了一只金凤凰”,他还觉得有些言过其实。
后来他特意向赛委会要了录像看,才知道这孩子在初赛复赛中分别唱的是《南阳关》的伍云召和《定军山》的老黄忠——都是靠把老生的硬戏。
他眼前一亮,觉得这是个能扛刀枪、有功架的好苗子,甚至还跟旁座的评委打起赌来,猜这孟英声决赛会唱哪一出。
可谁也没料到,一向以靠把做工见长的孟英声,决赛竟然选了安工老生的《文昭关》。
于淑岩知道以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能文能武两门抱的须生,如今可真不多见了。
他是真的开始期待,这个叫孟英声的孩子,在决赛的台上究竟能唱出怎样一番天地。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登顶前设置最后的考验。
决赛前夜,孟英声突发高烧。
尽管他第一时间去挂了水,但一夜过去,体温还是高。
次日清晨,他只觉得头重脚轻,额角突突地跳着疼。
后台,其他选手都在开嗓,只有孟英声捏着髯口,呆坐在长凳上,整个人都有些发木。
猝不及防地,一只温热的手掌贴上了他的额头。
孟英声艰难地转动眼珠望去。对方已经扮上了,珠帘寨的李克用,珠冠锦袍,英气逼人,他本就和这些来自专业院校的选手们不熟,此刻更认不出眼前究竟是谁。
“您辛苦。”孟英声哑着嗓子开口,觉得喉头紧得发疼。
“你这样不行,”那“李克用”垂眼看着他,手背又在他额头上贴了贴,语气沉肃,“烧得厉害。现在勒上头,你怕是站都站不稳,退赛吧,上台就是砸你自己的招牌。”
孟英声勉强扯出一个笑,摇摇头:“来都来了……总得试试。”
“李克用”沉默地看了他片刻,没再劝。最终只重重握了下他的肩膀,转身握着扇子,走到台口候场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沉沉的孟英声听到了主持人明显高了八度的声音:
“接下来,请最后一位选手,来自栖凰一中的孟英声同学登场!参赛剧目《文昭关》,掌声欢迎!”
报幕声落下去,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和掌声,瞬间将孟英声包裹。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翻涌的不适压下去,然后挂上髯口,整理好箭衣,一步步走向那片炽亮的舞台。
锣鼓点响起,他强打起精神。
“一轮明月照窗前。”
标准十二转半的行腔。
声音孤情峭拔凌清秋。
傲气至极。
一句要下了满堂彩。
起初几句,凭借过硬的基本功和意志力,他竟撑住了场面,唱得依旧有板有眼,苍劲悲凉,于淑岩微微颔首。
但唱到后来,高烧与过度用嗓的后果骤然袭来,孟英声觉得喉咙像被砂纸不断地磨,一阵尖锐的刺痛后,声音骤然变得嘶哑、破裂,最后完全失声。
他僵立在台上,炽烈的灯光灼得他眼前发花。
台下鸦雀无声,只有他粗重的呼吸,通过身前的小蜜蜂,被无限的放大,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赛场。
台上,那壮志未酬、困顿潦倒的伍子胥,与无力又不甘的孟英声,诡异地重合了。
于淑岩在台下,扼腕长叹。
叹英雄失势入罗网。
叹大将难免阵头亡。
最终,评委会综合他此前惊艳绝伦的表现,以及今晚的坚持,将银奖授予了他。
掌声雷动,孟英声却觉得受之有愧。
觉得脸疼。
颁奖礼一结束,孟英声头都没掭,顶着高烧虚弱的身体,找到了第三名。他极为珍重地,将手中的奖杯递到对方眼前。
看着对方疑惑的表情,孟英声向他竖起一个大拇指。随后,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同样竖起拇指,只不过这一次,拇指冲向了地面。
他的眼神太过坦率,太过诚恳,竟让第三名肚里那些酸涩话语烟消云散,对方最终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辛苦了,好好休息。来年,咱俩枪对枪,刀对刀,再实实在在地比一场!”
孟英声用力地点了点头,还想挤出一个笑,却只觉得眼前所有的灯光和声音都急速褪去。
随后,他直直地向前倒去,失去了所有意识。
花香丝丝缕缕地渗入空气里,萦绕在鼻尖。
是孟英声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屏住呼吸,眼皮下的眼珠不受控制地微微转动。
“说过多少回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破了满室寂静,那声音离得极近,仿佛就贴在他耳边,“装睡的时候,眼珠子别转。”
孟英声只得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孟英声喉结微动,撑着发软的身体从被窝里坐起来,垂下眼帘,低低唤了一声:“林秘书。”
林栖风噙着笑,慢条斯理地转着手中的苹果,银亮的小刀划过果皮,拉下细长而连贯的一圈。
空气中只剩下刀刃摩擦果肉的沙沙声。
孟英声盯着被面上蓝白条,喉结轻滚。
“爸爸……来过了?”
“先生来看过您了。”林秘书笑着,将一片削得极规整的苹果递到他眼前。
果肉莹白,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孟英声吞吞口水,张嘴接了。
“胜春还有事,先生已经回去了。”林秘书解释着,拿小刀在果肉上竖着按了一圈,切松果肉,方便孟英声待会自己吃,“给。”
孟英声双手接过,不可避免地碰到对方微凉的指尖,他立刻缩回手,低声道:“谢谢。”
林秘书拿起一旁的湿帕,慢条斯理地擦拭黏腻的手指,他垂着眼,语气平静无波。
“你发烧的原因,医生已经和先生说了。”
“对不起,是我……没做好。”孟英声的声音几乎含在喉咙里。
“先生的意思是,您丢了一个金奖。”林秘书擦完手,将手帕搁在一旁,随即伸手轻轻捏了捏孟英声的脸颊,动作亲昵,“所以,给您一个补偿。”
“不……不要。”孟英声猛地紧张起来,连忙摇头,“爸爸对我很好了。”
林秘书笑了笑,没接话,只是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
振铃只响了一秒,电话立刻被接通,他按下免提,一个恭敬的男声立刻从听筒里传出:“林先生。”
“孙主任,进来吧。”林秘书的语气算得上客气。
门立刻被推开,一位看上去年近五十、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快步走了进来。
他脸上堆着热络的笑容,目光落在孟英声身上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这位就是……黎先生推荐的同学?果然一表人才。”
“孟英声。”林助理言简意赅地介绍,随即又补了两个字,“小孟。”
“哦——你好啊,英声。”姓孙的男人稍稍俯下身,笑眯眯地向他伸出手,“我姓孙,是咱们西港大学招生办的老师。”
“您好。”孟英声和他握了握手,转头看向林栖风,拘谨地问,“林秘书……”
“从你参加‘新苗杯’开始,我们学校就一直在关注你。我们认为你在戏曲方面非常的有潜力,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来我们西大攻读戏曲专业?”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礼物”。
孟英声望着对方悬在半空的手,恍惚了一瞬。
他几乎能看到那只无形的手,隔着千山万水,轻描淡写地为他铺好了一条金光大道。
他几乎是本能地,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回答:
“愿意。”
林秘书脸上既无惊喜,也无赞许,仿佛这一切早已注定。
他略一颔首,并未多言。
孙主任立刻领会,脸上的热络笑意分毫未减,极为知趣地欠身:“那就不打扰您和……小孟同学休息了,相关手续我们会尽快办好。”
说完,他在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文件,轻轻放在床头,然后迅速退出了病房,慢慢带上了门。
病房里重新只剩下两人。
林秘书重新拿起那柄银亮的小刀,目光落回剩下的半只苹果上,像是随口一提:“今年寒假,先生希望您在胜春。”
“好。”孟英声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瑞士那边的医疗很好,孟老先生的治疗,进展很乐观。”刀尖漫不经心地划过果肉。
“林秘书,”孟英声顿了顿,揪紧了被子,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寒假的时候,我可以去看看爷爷吗?”
“您的寒假日程已经安排好了。”
小刀利落地剜下一小块氧化发黄的果肉。
林助理手腕一转,刀尖上插着的果肉,抵在了孟英声的唇上。
他看着瑟缩的孟英声,笑得残忍,一字不落地转述着老板的判决:
“先生说,您的任务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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