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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旧公寓里,22岁的瞿砚淘回来的怀表在沈屿寂的修复下,十年了,依旧可以正常使用。
不过,得小心些。
怀表的时针转了五圈,日子依旧如常。
沈屿寂只以为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上班日,按部就班吃完饭开着车去上班。
至于手机里机构负责人的邀请,他还需要再考虑一下。
沈屿寂带上手套,做好准备工作后被第三组的组长叫住了。
“沈老师,麻烦您来看看,这个本来是属于第一组管理,但是……现在情况有些复杂,您来看看能不能修复……”
沈屿寂转过头。
第三组组长紧张地站在一旁,面色凝重地看着沈屿寂的每一个动作。
修复室的空气凝固如琥珀,沈屿寂俯身在高倍显微镜前,指尖悬停在调焦旋钮上方,如同等待审判的铡刀。
视野里,那件唐代鎏金飞鸟纹香囊的铰链连接处,一道发丝般的阴影正随光源角度变化而游移——不是尘埃,不是锈迹,是金属疲劳撕裂的应力裂纹。
“不可能……”他喉间逸出气音,像被扼住咽喉的鸟。
无菌手套贴上冰冷的目镜边框,仿佛要按住那个正在蔓延的死亡印记。
七天前,他亲手做的一次显微记录,显微记录里,这片区域光洁如新。
“这件香囊确实是归我们第一组管理,在这一周内,谁动过这个香囊?”
沈屿寂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疼和愤怒。
走出修复室后,拿出了一个平板,上面正在播放一段视频——
是瞿砚。
沈屿寂一眼就认了出来。
瞿砚在机构领导面前展开效果图,鎏金香囊悬浮在全息投影中央,背景是沸腾的虚拟星河。
“让千年孤品与未来对话!”他手臂挥出的弧度带着不容置疑的煽动力,而此刻显微镜下的裂痕,正将那个璀璨幻象撕成两半。
这时,沈屿寂感觉周围的快空气都凝固了。
——
三周前。
君悦酒店顶层酒廊,香槟塔折射着浦江夜景。瞿砚的酒杯与地产大亨轻轻相碰,琥珀液体在水晶杯壁挂出鎏金般的泪痕。
“王总放心,‘时光胶囊’开幕当天,全球媒体镜头都会对准您的项目。”他指尖划过平板电脑上的香囊三维图,“唐代宫廷制式,存世仅此一件。我们让它悬浮在激光矩阵中,每一片金叶的投影都会随观众呼吸明灭……”
“瞿老师果然大手笔!”王总抚掌大笑,“不过这么娇贵的文物,沈老师那边……”
“学术层面由我担保。”瞿砚截住话头,笑容无懈可击,“沈老师是业内顶尖修复师,他最清楚如何平衡保护与展示。”
酒杯遮掩下,他拇指飞快划过手机屏幕,给机构陈馆长发出早已拟好的协议:恒温展柜参数被刻意模糊成“行业最高标准”,震动监测条款缩在附件小字里。
电梯下行时,瞿砚望着玻璃幕墙外流动的金色车河。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沈屿寂的侧脸——是去年沈屿寂过生日时他偷拍的,自己推了几次晚宴,特地回来给他庆生,瞿砚还非常用心地预约了靠近窗边的位置,照片里沈屿寂正仰头喝着红酒,夕阳给睫毛镀上金边。
瞿砚拇指摩挲着手机边缘,突然烦躁地锁屏。有些东西必须被看见才有价值,像这香囊,像他自己。
“温度记录仪显示,开展第三天下午两点至四点,展柜局部超温三摄氏度。”技术员的声音在检测室颤抖。
——
平板视频回放里,射灯如探照灯般钉在香囊上,游客自拍的闪光灯此起彼伏。
沈屿寂盯着屏幕,看见金器表面浮起一层只有他能感知的“痛楚”——那是微观世界里金属晶格的惨烈呻吟。
沈屿寂强压着快要喷涌而出的怒火,拿出手机给瞿砚打了电话。
这次的艺术展很成功,瞿砚受邀参加投资商举办的宴会。
宴会时间订在晚上,此时,瞿砚才从昨日宿醉里清醒过来。
接到电话,瞿砚对着酒店落地镜调整领带,打理好发型后来到了机构。
沈屿寂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瞿砚来的很快,开门后首先入眼的是——瞿砚身着名贵的意大利西装,被其裹着紧实的肌肉线条,像一尊精心打磨的当代艺术品。
沈屿寂没有心思去欣赏,他快要被怒火冲破了头脑。
“铰链裂了。”
沈屿寂将显微照片拍在一旁的空桌上,裂纹在灯光下如一道闪电,“你知道这种鎏金工艺的应力临界点,更知道射灯直射的后果。”
瞿砚顿了顿,道:“全球三亿人通过直播看到它,大都会博物馆已经发出借展邀请……”
“这点损伤在可控范围内,修复费用从项目经费出十倍补偿。”
“这是唐代工匠捶打三万次才成型的金丝。”沈屿寂抓起照片,纸张边缘割进掌心,“不是你的流量密码。”
瞿砚闻言,逼近一步,雪松香水味裹着还未散尽的酒气压下来:“那你说它该在哪,锁在保险库里等着自然氧化?沈屿寂,你守着的不是文物,是你那套迂腐的殉道美学!”他手指戳向窗外陆家嘴的霓虹森林,“看看外面,这才是活着的文明。”
沈屿寂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冷的玻璃幕墙。
他没有再和瞿砚争吵,争论在现在看起来无济于事,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修复这个香囊。
瞿砚深深地看了沈屿寂一眼,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见瞿砚离开,沈屿寂抬头看向窗外——霓虹光影似乎在沈屿寂瞳孔里燃烧,却照不见当年在深夜的实验室里那个举着手电筒的青年——那人曾为手机上的一张图片——那是一张取自莫高窟的图片,图片里依旧快要看不清褪色的过去。那个青年为此哽咽整夜,说“美是穿越时空的共犯”。
此刻那双眼里只剩灼人的野心,烫得他视网膜生疼。
恒温箱发出低鸣,香囊躺在蓝丝绒衬垫上,像一具华美的遗骸。沈屿寂的镊尖悬在裂纹上方,特制胶体在灯光下凝成泪滴状。
手机屏幕亮起,瞿砚的短信浮在锁屏:“修复完来君悦,王总想敬你一杯庆功酒。”
指尖无意识抚过工作台边缘的刻痕——是那次瞿砚溜进修复室时留下的。
那年他举着偷藏的茅台,说要用高纯度酒精提取壁画矿物颜料。沈屿寂夺过酒瓶时,瞿砚笑着去抢,刻刀在台面划出长痕。此刻那道白痕里嵌着金粉,是去年修复瞿砚获奖奖杯时洒落的。
“值得一试。”瞿砚的声音在耳畔炸响。
香囊铰链的裂纹突然在视野里扭曲,幻化成图片里敦煌沙山上纵横的沟壑。那年冬天,实验室没有空调,两个人就凭借着一腔热血熬着,他们紧紧靠着对方分享体温,瞿砚哆嗦着说:“等我的展馆建起来,给你修比照片上这个敦煌还棒的洞窟。”
胶体滴落在裂纹末端。沈屿寂摘下手套,纯棉纤维剥离皮肤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他最后一次将掌心贴在恒温箱观察窗上,冰冷的玻璃吸收着体温,像触碰一具逐渐冷却的躯体。
机构负责人给他发出的邀请,他不用考虑了。
“我们完了。”沈屿寂低声道。
声音落在寂静里,没有回音。修复刀被轻轻搁在香囊旁,刀柄上刻着“光尘同辉”的篆文——是瞿砚用获奖奖金定制的礼物。
现在,它成了一场盛大燃烧后,落在灰烬里的残星。
沈屿寂最后看了眼破损的香囊,没有再犹豫,给机构负责人打去电话。
沈屿寂觉得自己也快疯了,电话接听后,他省去客套,语气冰冷:“香囊破损,我辞职。”
说完就挂断电话,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出机构。
他回到旧公寓,开始收拾东西。
放在一旁的手机亮了几次,沈屿寂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整理好了所有东西——在这里住了六七年,真的把所有属于他的东西整理出来,不多。
除了换洗的衣物,只剩修复工具,还有——瞿砚曾经送给他的画。
说不留念是假的。
沈屿寂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旧公寓里依旧宁静,怀表停止了转动,只有梧桐被风吹过,偶尔会有“沙沙”声。
沈屿寂找了家酒店,进了屋内直接躺在了床上。
他是个死脑筋,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瞿砚会变成现在这样,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呢?
沈屿寂不知道过了多久,陷入了沉睡。
再次醒来是被电话吵醒,瞿砚打来的电话。
沈屿寂接了电话。
“喂,阿寂。”
沈屿寂没有说话。
“阿寂?”
“怎么回事,喂,你听得见吗?”
沈屿寂低低应了一声。
“阿寂,你来接我一下呗,我有点喝醉了。”
“阿寂,你最好了,我想你了。”
沈屿寂听着瞿砚的声音,恍惚的觉得,会不会是他在做梦?梦里的瞿砚变了,但是现实里的瞿砚还没变。
自欺欺人而已。
沈屿寂坐起身,他很清醒,这不是梦。
“阿寂,听得见吗?”
“瞿砚。”
电话那边传来了一句很小声的嘀咕。
“你好凶哦。”
沈屿寂着实顿了一下。
“瞿砚,你听着,我们完了。”
说完,没等瞿砚说话,沈屿寂就挂断电话。
倒也没有拉黑删除,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必要把路走绝。
沈屿寂看了眼信息,除了瞿砚酒后乱言,还有负责人的信息以及同事的问候。
沈屿寂一一回复了同事的关心和友好问候,然后才点进负责人的聊天框。
:抱歉,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错,我不逃避问题。小沈,你是很优秀的文物修复师,工作上很认真,一丝不苟,眼睛里也容不得沙子。你对文物,对文物修复这份工作的投入,我们都看在眼里。
:人,站得越高,考虑的越多,那个香囊,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物,它的价值不可估量,我知道的。可是没办法,我没办法阻止……
:我知道你很生气,所以没给你打电话。我能做的不多,估计要不了多久,我会辞职,你知道的,我们这个机构——不是我说了算。你好好静一静,想好了再给我回复也可以。
沈屿寂现在非常难受,一股火不知道对谁发。
到底还是不忍心,沈屿寂给负责人回了消息——好的,您费心了。
对面这次回信息很快,是两个笑脸。
沈屿寂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画面——一个头发白了一大半的小老头,智能手机还是关怀模式,带着老花镜,不娴熟的在手机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想着想着,沈屿寂突然笑了出来,房间的灯没开,黑暗刚好遮住了沈屿寂眼角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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