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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剑的记忆
偏厅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那口桃木匣子在名贵的紫檀木案几上持续癫狂跳动,“哒、哒、哒”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每一声都像直接敲击在人的太阳穴上。壁灯昏黄的光线被这不安分的跳动搅动,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抖动的阴影,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诡谲。
谢云炤脊背紧紧抵着冰凉的红木椅背,掌心一片湿冷,剧烈的心跳声在自己耳膜里疯狂擂动。他死死盯着那口仿佛内藏活物的邪门匣子,胃部微微抽搐,无数恐怖片里作死配角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场景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季秉渊拧紧眉头,仔细观察了片刻那跳动的频率和轨迹,对另外两人打了个“见机而动”的手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因环境而生的毛躁,从随身的土黄色布袋里摸出几枚边缘磨得光滑、泛着暗哑铜光的开元通宝扣在指间,另一手则抽出一根浸过朱砂的泛着暗红色泽的细绳。
他脚步极轻,落地无声,如同踏着某种玄奥步伐的猫科动物,周身气息内敛,缓缓向那不断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自行炸开的匣子靠近。
“当…当心点……”谢云炤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气音提醒,声音有些发抖。
季秉渊没有回头,只是微不可察地颔首,全部精神都高度凝聚,锁定了目标。他在距离案几仅仅一步之遥处停住,屏住呼吸,体内微薄的灵力开始流转,灌注于手中法器。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桃木匣子冰凉的铜制搭扣。
就在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的刹那,
“锵——嗡!!!”
一声尖锐刺耳、几乎要撕裂耳膜的金铁爆鸣之声猛然炸响!根本不见匣盖是如何开启崩飞的,那柄唐代短剑竟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凶魂,裹挟着一股冰冷的煞气,化作一道决绝的寒光,骤然破匣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季秉渊的面门。
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只在空中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
季秉渊瞳孔骤缩成针尖大小,生死一线的危机感让他肾上腺素飙升。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全靠多年练就的本能猛地一个后仰,身体几乎对折,剑尖带着割裂空气的锐风,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皮肤掠过,几根飘起的发丝被无声斩断。
他脚下步伐连错,急速后退,同时口中疾诵,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道:“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缚!”
手中那几枚开元通宝应声激射而出,并非直击那显然非凡铁能伤的短剑,而是精准无比地嵌入了短剑四周的地板缝隙与空中无形点位,隐约形成一个简易却牢固的“铜钱锁煞阵”。
那根朱砂红绳更是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灵蛇,自行游走穿梭,瞬间在铜钱之间交织成一张暗红色的光网,道道微弱的金光在绳结上一闪而逝,散发出令人心安的镇压之力。
短剑一击落空,悬停半空,剑身嗡鸣震颤不止,那股冰冷的愤怒与不甘几乎化为实质,猛烈地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精神。
它再次调转剑尖,煞气勃发,如同困兽般左冲右突,每一次凶狠的撞击都被那看似纤细脆弱的红绳金网牢牢挡回,铜钱随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轻颤。
剑与符阵碰撞,迸发出点点无形的能量火花,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焦灼气息,混杂着古老的铁锈和尘土味。
季秉渊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维持这需要持续灌注灵力的阵法显然并不轻松。他手诀飞速变幻,脚踩罡步,最后低喝一声,并指如剑,猛然下压:“镇!”
红绳金网光芒骤然一盛,压力陡增。那短剑发出一声更加凄厉尖锐、仿佛掺杂着无数人呐喊的悲鸣,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灵光黯淡,“哐当”一声,被强行压回地面,躺在那符阵中央,依旧如同濒死的活鱼般微微震颤,却再也无法飞起。
然而,还不等三人将这口提到嗓子眼的气喘匀——
一股庞大、混乱、磅礴到几乎无法抗拒的意念洪流,夹杂着铁锈的腥气、血液的粘稠、硝烟的呛人、冰雪的刺骨以及无边无际的冰冷绝望,猛地以那柄被强行镇压的短剑为中心,如同沉寂的火山般悍然爆发开来。
“呃啊——!”谢云炤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贯穿,眼前猛地一黑,随即又被无数纷乱破碎、色彩扭曲的画面和震耳欲聋的声响强行塞入意脑海,剧烈的疼痛让他惨叫一声,抱住头蜷缩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
季秉渊也是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闷哼一声,脚下踉跄了半步才勉强稳住心神,急忙默念静心咒抵抗这股蛮横的精神冲击。
就连一直沉默靠窗、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季明庶也猛地蹙紧了眉,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了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撑住了窗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深眸里,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波动,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下一刻,他们的自我意识仿佛被这股洪流粗暴地卷起、撕碎,然后强行塞进了一个鲜血浸透、风雪咆哮的遥远梦境之中。
视野在剧烈的颠簸和眩晕中逐渐清晰,触觉也逐渐恢复——是彻骨的寒冷。
凛冽的朔风如同裹着冰渣的刀子,疯狂地抽打在脸上、手上,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冻得麻木刺痛。
鼻腔里瞬间充斥满了复杂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人马尸体开始腐烂的甜腥味、硝烟火烧的焦糊味、皮革金属的冰冷味,还有绝望的味道。
听觉被巨大的噪音淹没。
喊杀声!不再是电影里经过处理的音效,而是成千上万人濒死前发出的、扭曲变形的嘶吼和咆哮,震得鼓膜都要破裂。
金铁交击的刺耳锐响、骨骼碎裂的闷响、战马痛苦的哀鸣、重物倒地的噗通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毁灭性的交响乐,疯狂地冲击着残余的理智。
他们“看”到了——
天空是阴沉压抑的铅灰色,仿佛也要被地上的惨烈厮杀所染透。残破不堪、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唐字战旗,在风中无力地耷拉着,像为死者悬挂的招魂幡。
脚下是泥泞不堪、被无数双脚和马蹄践踏得稀烂的土地,混合着暗红发黑、尚未完全冻结的血液和破碎的肢体、内脏,每踩一步都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腻触感。
一个穿着破烂不堪、结满暗红色冰痂明光铠的年轻士兵就在“他们”眼前。他的一只胳膊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只能用另一只布满冻疮和伤口的手,死死握着那柄此刻看起来更加破旧、布满了崩口和卷刃、沾满了暗红粘稠物的短剑。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声音完全淹没在战争的恐怖喧嚣里,只能看到他干裂起泡的嘴唇在疯狂翕动,那双透过血污和汗水望出来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里面燃烧着疯狂、绝望,却又有着一种不容动摇的、近乎虔诚的决绝。
身边不断有同袍倒下。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被凶悍的胡人骑兵用弯刀劈开了胸膛,热腾腾的内脏和鲜血喷溅出来;一个老兵喉咙被冷箭射穿,嗬嗬地倒吸着气,徒劳地用手去堵那喷血的窟窿,眼神迅速涣散……
但他们没有后退!哪怕战阵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哪怕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依旧像疯了一样,嘶吼着、拖着残破的身躯,扑向那仿佛无穷无尽、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为了大唐——!必胜——!”
不知是哪个浑身是血的旅帅,用尽最后气力发出了一声破碎却依旧试图振奋人心的呐喊,随即就被无数把落下的兵刃彻底吞没,连惨叫都未曾留下。
画面最终缓缓定格、拉近。
视野聚焦回那个年轻的士兵。他背靠着插满箭矢、早已残破不堪的营垒木栅,胸口一道恐怖的伤口几乎将他斜着撕裂,白色的骨茬和暗红的内脏隐约可见,鲜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涌出,在他身下汇聚成一片不断扩大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猩红冰洼。他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失血而剧烈颤抖。
涣散的目光努力地、固执地望向东方——那是长安的方向吗?是家的方向吗?他的手至死都像铁钳般紧紧攥着那柄陪伴他最后一程的短剑,指节僵硬得如同焊死在上面。
最终,他与周围无数同样渐渐沉默下去、变得冰冷僵硬的战友们一同,永远地沉睡在了这片冰冷、陌生、被血浸透的土地上。鹅毛般的风雪无声落下,渐渐掩盖了他们年轻而残破的躯体,唯有那不甘的战意、对家国的挚爱、与袍泽同生共死的誓言所化的执念,历经漫长岁月,悄然地、深刻地渗入了那柄至死未曾离身的冰冷短剑之中。
记忆的洪流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偏厅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只剩下三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谢云炤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他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红、发热,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僵硬、至死紧握剑柄的手狠狠攥住了,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那战争的极致惨烈、士兵的绝望与英勇,那种纯粹到极致、足以撼动灵魂的捍卫之情,像烧红的烙铁,在他年轻的心灵上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这……这是……”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剧烈情绪冲击后的颤抖和哽咽,“是那柄剑……它的记忆?”
季秉渊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他走到那柄再次彻底安静下来、仿佛只是一块凡铁的古剑旁,蹲下身,目光极其复杂地凝视着它,声音低沉:“恐怕是的。剑主战死沙场,强烈的情绪、不甘和最后的念头附着其上。沉眠地底千余年,本该随时间慢慢风化散去……”
“如今被重新挖出见天日,辗转流落,这上面萦绕不去的集体执念又被惊动,翻腾起来了。”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剑身上一道深刻的崩口,叹了口气,“这剑本身只是百炼精钢,并未产生真正的器灵意识。闹出动静的,是这上面萦绕不去的、属于无数人的悲愿与忠魂。”
“那……怎么办?”谢云炤看着那柄沉默的短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风雪中血战至死、望向东方的年轻士兵,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忍和迷茫,
“难道只能……像处理不好的东西一样,清除掉这上面的情感吗?”他觉得那样做,仿佛是一种亵渎。
那情感虽然带来恐惧,却并无阴邪害人之意,反而充满了令人心折的悲壮与赤诚。
季秉渊也沉默了。作为道士,净化执念、安抚亡灵是他的本职,但面对如此纯粹、源于保家卫国、与袍泽同生共死的强烈情感,他手中的符箓和咒语变得异常沉重。
这并非需要驱散的恶灵,只是一段沉痛而不愿消散的忠魂执念,是历史的悲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仿佛也沉浸在那段血腥记忆中的季明庶走了过来。
他的脸色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悲悯的波澜,转瞬即逝。
他低头凝视着地上的短剑,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笃定:
“或许……我可以尝试,聚集这些散逸的情感。短暂地与之沟通。”
季秉渊猛地抬头看向他,眼中闪过惊异与探究,随即像是想到了对方那深不可测的来历和方才记忆中他也可能感受到的共鸣,重重一点头,
“好!你来试试!”他毫不犹豫地起身让开位置,并对还处于巨大震撼中、神情恍惚的谢云炤打了个明确的手势,示意他绝对保持安静。
季明庶在短剑前缓缓蹲下,伸出修长的手指,并未直接触碰那冰凉的剑身,而是虚悬在其上。
他闭上双眼,周身那股冷冽沉寂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深邃内敛。
指尖开始有极其微弱、近乎不可见的乳白色光晕流转,那光晕温暖而纯净,如同汇聚的星屑,缓缓向下笼罩向那柄承载了太多沉重记忆与悲伤的短剑。
偏厅内再次陷入一片近乎凝滞的寂静,只有窗外夜风吹过屋檐的细微呜咽声。
谢云炤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不知道这位来历神秘、沉默寡言的新同事,要如何与一段千年前、汇聚了无数英烈残念的战争执念进行对话。
那乳白色的光晕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他狂跳的心脏也稍稍平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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