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咸鱼的加班生活

　　汤阿姨的眉毛耷拉下来，嘴巴抿成一条向下弯曲的弧线。她轻轻将萝大爷放倒在沙发上，从一旁拿了条小毯子，盖在他身上。

　　“老萝到了这个阶段，要睡很多，但像这样突然昏睡可不妙。”她叹了口气，“后面的我来给你简单讲讲吧。”

　　“萝大爷会没事的。你也是。”小杏对刚刚听到的过往没有什么反应，反而敏锐地察觉了汤阿姨心情的变化，伸手握住了吐司女士瓷器般光滑的手。

　　纪里与汤阿姨对视，她知道这些故事都是讲给自己听的。

　　“老萝是把这些旧事记得最清楚的人了，几乎所有人关于进入工厂以前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包括我。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得越来越熟练，越来越投入……工厂生产的规模扩大，我不知道新招来的工友来自哪里，我也不知道那些被‘优化淘汰’的同事去了哪里。我只记得上班，做最好的奶油吐司，下班，没有谁比我做这个更拿手的了……就这样过了好多年，直到那天我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变矮了。

　　“我试图像往常一样翻身下床，却发现四肢不听使唤，滚到了床下，唉哟，那个天旋地转。等我低头一看，好嘛，我怎么变了个物种，细胳膊细腿，头也好身体也好，统统变成了这傻大块的面包，哪怕再柔软再蓬松也不像话！可把我吓坏咯，躲在房间里不敢上工。那时候我可是班长呐，这经理不就得来找我了，我也不敢开门。拖到有位没见过的大人物隔着门说，别慌，你的情况很正常，是好事呢……

　　“后来我就搬到这里来了，原来这里住着跟我一样的面包人。他们说，我这种变形是难得的荣誉，只有真正的大师、光荣的劳动者、纯粹的匠人才能做到，我是光荣退休了呀。这里与其说是疗养院，不如说是老人院，我们就随便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毕竟要把做面包的机会留给年轻人。这些年，陆续有新的面包人进来，也有老人变得干巴僵硬，一睡不起的。

　　“大伙儿在这也算过得不错。离开了我热爱的工作以后，我渐渐想起一点很久以前的事情，也能陪老萝聊上几句，其他大部分人都觉得他老化得脑袋不清楚了……”

　　“在这干什么呀？小汤——”沧桑但中气十足的女声打断了汤阿姨的讲述。

　　一个圆滚滚的精气神十足的餐包兴奋地冲了过来，顺便给了小杏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哟，这不是小杏儿吗？又来看你汤姨姨啦？真是个好孩子。还带了朋友，也是身体不舒服吗？天可怜见，还那么年轻。”听起来餐包女士是位热情外向又热心肠的人。

　　“陈奶奶，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纪里。她想帮我。”小杏腼腆地离开餐包女士的怀抱，她自从来到这个地方，神态动作都放松了不少。

　　“我想给小纪里讲讲咱们记得的事情，让她和小杏一起离开工厂。”

　　“瞎搞。小杏儿只是累了，多休息就好。这儿多好，大家同心协力做面包，这才是正事儿。离了厂子，去哪里呢？外面可没有这样好的环境。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的。”陈奶奶摇头，“再说了，哪有那么容易离开。我听说，活儿干得不利索被原来岗位淘汰了的人，想着出去吧，经过门口那雾又给送进来了。可缺儿早就让别人顶了，求了好多人，好不容易才被分到搬运原材料的地方，累得够呛，还不如一开始认认真真做好本来的工作。”

　　“我知道，可也有真走成了的，都是自己辞职的。如果小杏自己想清楚了，真能出去，也不是件坏事。你看，像咱们这样顺顺利利做到退休的有多少，那些没变成面包的，一把年纪了还得被送到外围，做些后勤的工作，还要被人瞧不起。”汤阿姨温声细语但语气笃定，显然这个想法并不是一时兴起。

　　“汤阿姨，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打算。”小杏松开了手，她站起来，朝两位女士摆摆手，“别为我吵，我想好了，我不出去的。虽然现在身体有点奇怪，但至少还能参与面包的制作过程，只有做面包能让我开心。而且，我也不想离开你们。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亲人了，但你们在我心里就跟亲人一样。”

　　陈奶奶一叠声的“好孩子”，又抱住了这个瘦弱但眼神变得坚定的女孩子。

　　汤阿姨欲言又止，眼睛的线条变得平静。她不再看着身边的人，只是完全倚靠在沙发上。这位很有想法的女性毫不勉强地接受了这个结局，只有纪里从中窥探到一丝怅然：此刻她闻起来有一点点酸，甚至有一丝脂肪氧化的陈旧气息。

　　黑暗吞没了窗外的景物，会馆里不算特别明亮，壁灯、台灯和落地灯等各路光源照在面包人们身上，是最好的滤镜，让人看不清他们简单的五官、四肢上的裂纹和表皮上的缺口。这是一幅温馨而优雅的静物画。

　　谁要呆在这个地方一辈子！哪怕再喜欢做面包，也应该为自己而做，而不是被要求去做！难道为此奉献了一生，还要感激自己能变成一块面包吗？纪里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看着，可一簇小火苗在她的心里腾地燃起。

　　这点火光为谁而燃？

　　是为虔诚地相信着自己的使命而忍受身体不适的小杏、是为反复咀嚼着过去的回忆但逐渐长时间昏睡的萝大爷、是为权衡利弊后快活地接受并感激命运的陈奶奶、还是为如此生活三十年终于醒来却只能默默忍受的汤阿姨？

　　纪里本可以保持沉默，她今晚会与小杏一起离开疗养院，明天再找一个借口，找一个机会，穿过那片白雾。她会去找到那位难得的自我觉醒的“前辈”，告诉她自己知道的一切，帮助她实现愿望，又或是放下执念。这里没有人需要她做英雄。他们或是没有来处，沉溺其中，又或是已经被打碎了血肉，与此地融为一体。

　　我不要。

　　室内烘焙的麦香太过浓郁，摇曳的灯火过于昏暗，面包人们的表情不够生动，纪里看一切都不顺眼。

　　“我不要。”

　　纪里忽地站起来，喃喃自语。汤阿姨调整了坐姿，陈奶奶和小杏疑惑地看着她。

　　“我不要看你们变成一块块老化风干的面包在这里等死。”纪里提高音量，一字一顿，她的话过于直接，更不礼貌，但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来不及想出更符合人情世故的措辞。

　　“我带你们离开这里，去看你们原来的家。”纪里说出来了。她以为自己在大声呐喊，尽管只有她面前的几个人能听到。

　　纪里是个胆小鬼，她太有自知之明：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上班族，没有惊人的智慧或武力，没有超能力，没有金手指。哪怕有那样的能力，她也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她甚至不敢立愿要毁掉工厂，要解救所有的工人：她要怎样打碎成千上万的人的美梦，背负他们的命运，承诺给他们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

　　可纪里无法看着眼前这些逐渐从梦中醒来的面包人们自我安慰，自我麻醉，却什么都不做。她的勇气像一粒珍贵的火星，落在由朴素的正义感和同理心搭作的薪柴之上，先是有惶惶不安的烟雾散开，几秒后，火苗窜出，蔓延，稳定地燃烧，照亮了未知的、令人恐惧和孤独的黑夜。

　　“除了雾气，大门那里有人看守吗？”

　　“也许会有一两个守门的人，但从来没有人逃跑，所以那里也属于不受重视的外勤职位。”干练的汤女士听懂了纪里的问题。

　　“谁？我们？我们这些变成面包的老头老太？你要做什么？我们一把年纪了，一辈子都快走到头了，还瞎折腾什么。我、我也记不清进来以前是哪里人了……也没什么意义，何必浪费精力呢，这是天注定的命啊，还能翻出朵花吗？”陈奶奶被纪里的话震住了，她先是下意识拒绝，然后疑惑。

　　“纪里，你为什么要走，还要带其他人？你不喜欢做面包吗？”这是完全在状况以外的小杏。

　　“好，我去想办法解决雾气的问题。我们今晚就走。汤阿姨，请帮我……”

　　“不用废话，包在我身上，走吧。小杏帮忙带路。”汤阿姨打断了纪里的话，轻轻推了推小杏，指着门口。“就今晚吧，过了今晚，我怕也没那股劲头了。”随即，她拉着陈奶奶的手，往人群中走去。

　　纪里不再犹豫，她一把薅过呆头鹅似的小杏，往外头跑去。按她的观察，疗养院里并没有看管人员，如果她和小杏能将铁丝网破洞尽可能扩大，便足以让行动变得笨拙的面包人们通过。如果汤阿姨的情报没有错，工厂里也鲜见安保人员，人们无法离开的原因大概率是他们缺乏坚定的信念和明确的目标，只要纪里能想办法驱散雾气，哪怕只是小范围短时间，都能趁着夜深人静把大伙儿带走。

　　了解过大门的位置和想要去的车间位置，纪里决定放手一搏。她平复了呼吸，双手搭在小杏的肩上，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我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你相信我吗？”

　　大概因为断断续续跑了好一会儿，小杏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些血色，眼睛亮晶晶的。她重重地点了下头，毫不犹豫说：“你是我的朋友了。我相信你有这样做的原因，就算我现在还不明白。你告诉我怎么做能帮到你。”

　　纪里描述了一下自己需要的东西，请小杏尽可能地带到大门附近藏起来，有条件的话再找找有没有搬运货物用的平板车。她自己则先去大门探查，确认信息是否有误，还得找到能长时间引开门卫的方法，否则只能等小杏来了再合力将门卫关起来。

　　她们两人在岔路分开，纪里一个人走向了工厂大门。也许是天黑得比较晚现在已经夜深，也许是这里生活的人们生活过分规律，纪里走在路上，竟然没有碰见一个人。这个安静得突兀的工厂，像一只闭目的巨兽，不知是沉沉睡去直到天明，还是蛰伏在暗处等待妄人自投罗网。

　　纪里走到大门附近，铁门只有五六米宽，远小于这间工厂应有的规格，一侧立着一间孤零零的异常简陋的门卫室。雾气吞噬了旧灯泡勉强维持的昏黄光线，几十米开外的纪里看不清里面的人。她放轻放慢脚步，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从另一侧向大门靠近。

　　突然，一道手电筒的光划破黑暗，像一把温热的刀切开黄油，悄无声息、毫无阻碍、精准地投向了纪里的方向。

　　她要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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