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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营下
晚上睡不着。
木炭噼啦啪啦燃成火红,宋彤凑近任由热气将脸烘成醉红色。
炉子上盖子噗噗响,水烧开。一群人拿木盆等水,热水掺着冷水调温烫后用帕子擦拭脸。
在座的都是宫女,女官等汴京有身份的女人过惯了锦衣玉食,一时国破家亡南逃,吃上热食用上热水的次数屈指可数,一路餐风露宿,苦不堪言。现下在金陵官署,因战事焦灼沐浴梳洗也是紧着水用。
窗外那片繁茂的山林供应驻扎在金陵军队的薪柴。南方的山最是秀美,往年路过远远青山如桌案上的笔搁小巧玲珑。可惜如今兵燹,山上草木悉数伐尽,显得眼前这片灰绿色的山林越发珍贵。
宋彤见孟弗谖望着山林发呆,指着山上某处道:“那块石壁上曾有一个亭子里面立着王介甫手书的碑文如今不在了。金陵城名胜古迹众多,多数毁于战火。”
孟弗谖道:“我看南边不少衰败的庙宇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基,我们家的宅子估计早被金兵毁了也只剩下石墩子。”宋彤和她说过屋子的柱子值钱,匪兵砍掉柱子拖去卖钱。
孟弗谖苍白一笑,“人生好荒诞,我们像是被巨浪推着走不知道漂泊到何处。”
宋彤拭干湿漉漉的双手,将帕子搭在盆边,不以为意道:“我们跟着太后处境再差也差不到哪去。不必如此悲观。”
孟弗谖叹气,“官家率十几万兵力巡幸江宁意在收复旧都。可北方大部分地区已经失守,长江天险能不能守住还两说。”
“事在人为吧。”宋彤气定神闲地涂抹蛇油膏揉耳朵。从来没有冻疮,南逃时耳朵尖竟生了红冻疮。
孟弗谖侧目看着宋彤,眼前的女子已近四十,除眼角几条细纹,面容英气从容与初见时没什么区别。上天善待美人。
“你一直相信事在人为。我们刚相识时,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这种人。”孟弗谖继续道:“我年轻时相信宿命,命数在天做什么都是徒劳,觉得你们这些追求荣华富贵的人可笑。现在想想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个过惯好日子,如今遭了难才知道荣华富贵的好处。”
宋彤瞥了眼弗谖,笑道:“如今富贵岌岌可危能理解当年的我了?说实在我那时爱攀缘,总想借你们这些贵人的势。你们总爱搭不理的。”她刚认识弗谖那会要见一面等上好久,心里看不上她面上却和颜悦色。
孟弗谖笑道:“我那时任性。”
宋彤垂眸。不是任性是轻视。那时候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之后是一家人才以礼相待。好在弗谖虽有大小姐脾气却是个英雄不问出处的人。她年轻时见到她们这类贵女总生嫉妒心,心道除了自己投胎不好没什么差她们的。大概自己年轻时好强,眼里满是欲望,才惹得弗谖忆多年。
“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形容行首再适合不过。
“我第一次来京城像个乡下土货。”粟娘笑着呷了口茶,“看着大家锦衣华服戴着玉镯子,耳坠子,珍珠项链以及各种昂贵首饰。我精心打扮但脚上补丁的布鞋,背上脏污的包,身上花花绿绿的村布衣裳,整个人和周边的人格格不入。”粟娘望向窗外。
天井中央搭了个小戏台上,一群伶人吹拉弹唱。她们所在的这间阁子地处二楼正对戏台望得真切。
屋檐下等侯的一位弹琵琶的娘子,粟娘道:“当时我特别羡慕她们。”
那位娘子怀抱琵琶,长身玉立在檐下等候。她梳着高高发髻,发髻上簪着莲花珍珠钗,一身缟袂绡裳,脸颊冻红。廊下虽燃着大火盆供暖,架不住衣着单薄,穿堂风夹着银白的雪花吹着,衣袂飘飖,开口说话直冒白雾。
“现在还羡慕吗?”宋彤夹了块杏子肉咬了一口。今天是大年初一。大家阖家欢乐,她们没酒宴赴局才出来做了回上宾。
“她有什么好羡慕的。她这一身衣裳虽好但一看便知是旧绸早不新鲜了。”
宋彤心中一惊,万万没想到她如此回答。知道大多数官妓大多捧高踩低、看人下菜碟,不曾想粟娘也在此列。更绝的是同为优伶,粟娘丝毫不物伤其类。
宋彤叉开话头,笑道:“你说你之前是歧路人。崎路人和勾栏瓦子有什么不同?”
粟娘道:“歧路人居无定所。我,师傅夫妻俩,再加上师傅的儿子总共四个人凑出一个小班子在乡野城郭卖艺,那日子过得叫个苦喔。赚的钱饱一顿,饿一顿。有时候没钱就讨要一些黑的黄的谷物一齐倒入瓮里煮,一勺子舀下去只见米汤不见米。米沉在底下,我把勺子往下伸去捞米,师傅马上浪骂起来。捞的次数多了,练就一身捞米的功夫。平日睡在草棚里,抬头一瞧草棚顶上趴着蛇。吃的米汤,米汤见底一看瓮里掉进一只老鼠,恶心死了也稀里糊涂吃完米汤。”
“后来呢?”
“没钱,日子过不下去,我师傅一合计就把我卖了。”粟娘朝宋彤笑了一下,眼睛亮得像耳边的宝石珠子闪—赵敏求新送的。
“本来买我就是给他家儿子当童养媳,又是做徒弟又是当媳妇。我师娘是我师傅的师妹也是童养媳。日子过得苦极了。还好把我卖了。不然,我哪有这造化。”说完粟娘拈了一个榛穰,吃完掸掸手。故事结束。
所谓歧路人也就是江湖卖艺的散倡。宋彤想起小时候逢年过节庄子上也有一帮散倡,三五成群或舞龙舞狮,或唱曲祝词,或搭个台子唱戏。多是老弱妇孺,穿得花花绿绿,脸上全是受人气的神色。
忽然一阵喧嚷。对过阁子三四个小孩开着窗户玩闹,指着台上敲鼓的小伶人哈哈大笑:“大花脸,猴屁股。”那小伶人分明听见蹙着眉不敢发火,冻通红的手半缩在袖口,把鼓敲得砰砰响。那群小孩见了更乐,指指点点笑他两颊抹的红胭脂。
宋彤听了,心中大为不快。感慨小伶人命苦,半大的孩子大雪天卖艺;又憎恨那群孩子没家教,大人也不管任由他们大声喧哗。但说到底还是物伤其类。
粟娘却跟着笑,呵呵笑道:“谁化的妆?好俗气。”言语冷漠到几乎残忍,令宋彤瞠目结舌。好像方才和自己吐露过去的粟娘不是眼前本尊而是一具亡灵。
宋彤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正好小小她们到了。小小气喘吁吁,手里提着一大包油纸包裹,贴着的红纸上头写着“乌梅”二字。
“可让我们买到了。晚一点,人家就要关门回家过年了。”绒绒喘呼呼的,问有没有茶水。店小二也是眼尖之人,见她们上楼,知道她们是这间阁子的客人。小小和绒绒前脚跟入座,他后脚跟提着水铫子上楼奉茶。
绒绒耐着性子吹茶,说:“让你们久等了。”粟娘道:“也没有等久。”小小手里仍提着一大包乌梅,在找适合放的地方,找了一圈好像放哪都不合适。绒绒道:“你等着,我提去存在店门首。你别动,可别脏了衣裳。”说着出门找小二。
粟娘仔细端详小小,见她穿着一件湖青刺绣缎面羊裘,再三看了看称赞:“这件裘衣好别致,怎么没见你穿过?”
“上次酒局那个浙商送的。他打翻酒杯脏了我的衣裳,说要赔我就送了裘衣过来。”小小不以为意。
小小跟一个浙江富商好了,多的是穿不完的昂贵料子都是那浙商自家铺子的做的样式,专供京城最繁华奢靡的绸缎庄。
粟娘越看越眼亮,忍不住点评:“你们看缎面上绣的荷花饱满红润,花下游鱼烝然汕汕,恍如活物,俨然出自苏绣。这种绣法是将每根细如发丝的丝线劈丝成上百根,由绣娘将这比蜘蛛丝还脆弱的上百根丝线穿针引线,利用丝线粗细繁疏模仿画师晕染之法,在织物上渐渐过渡色彩,达到光影变换之效,这才使织品上一花一木,一鸟一鱼栩栩如生。这件裘衣没个一百多两银子买不来,光是缎面就值几十两银子。”
绒绒盯着看了许久,随口一问:“这缎子我怎么看得眼熟?”
小小把嘴一撇,“那天刚送过来偏李妈妈瞧见了,夸了又夸。我瞧她那架势竟不能罢手。我能不给她吗?于是送了一匹布料过去。我自己都舍不得穿,倒是先让她裁了做褙子先穿了去。”
粟娘宽慰:“绫罗绸缎放在橱子里挂着也褪色。得了好布料就得穿。”
行首得有头面。先敬罗衣后敬人是一层,还有一层若是打扮寒碜有心之人还以为眼皮子浅见不得东西,送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便能好。宋彤虽不在衣着上下功夫,却不想招来烂桃花,因而也在头面上花销不少。
台上来了对姐妹花,上了年纪因而浓妆艳抹遮掩,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涂了大红唇,满是笑脸,扭着细腰跳舞。人如阳春三月湖边的柳条迎风摇曳,甚是妩媚。
其他客人见她们穿着单薄,一层紫绸衣裙勾出玲珑起伏的身段,分分抬头观看。盯着细看见姿色欠缺,看了一会又撇过头去交谈。
“跳得很不错。”绒绒说。
“老了。”宋彤夹了一筷子雪里蕻再也没动过。她们和菜一样老了就食之无味。小小,绒绒,粟娘都有了相好。所有人或明或暗劝她:趁着年轻能挑挑拣拣早点找个人托付。是呀该早做打算。不嫁人?她是能逃出金楼还是考科举高中飞黄腾达?
一颗心渐渐冷下去。爱不爱,尊不尊严通通先滚一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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