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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饶命
月光如银,为广袤的草原镀上一层空濛的光晕。
背风的丘陵下,一簇篝火噼剥作响,跳动的火光将蒙越的侧脸照得晦暗不明。
他的眼底乌青,全然没有了往日倨傲的神采。眉骨一道长长的伤痕已经结痂,为他平添了几分野性与凶狠。
“找到她了?”他漫不经心地看向跪在面前的骨咄禄。
“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蒙越的神情未变,但紧蹙的眉头却松开些许,随后嘲讽一笑:“我还以为她会趁机逃跑。”
若真是那样,他想,他宁愿钟令音变成一具不能行动、不能言语的尸体。蒙越看着面前温暖的篝火,脸上浮现出阴沉的神色。
“你太冒险了!就为了一个女奴,你竟派骨咄禄回去寻找,若是被有心之人发觉,在王上面前随意编排,以王上的多疑,必然会以为你别有所谋!”
与他相并而坐的中年男子面露不满,情绪激动,正要继续大发牢骚,但对上蒙越沉沉的目光,忽然收了声音。
那双眼中翻滚的戾气,让他不寒而栗。
蒙越满意地收回视线,淡淡道:“舅舅,我自有计较。”
其实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之语。骤然听到钟令音失踪的消息时,他只觉地天旋地转,若不是骨咄禄和骷夺阻拦,他早就自己舍身去找了。
他说不清自己对钟令音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他第一次看见钟令音那双明亮的眼睛时,就不可抑制地感到厌恶,恨不得将其立刻剜出来。
她干净的目光太过刺眼,将肮脏的他照彻得无地自容,但听说那双眼睛消失时,他又感到迷茫与恐惧,愿意不惜一切将其找回。
“王子……”骨咄禄见蒙越的面色阴晴不定,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几次,才决定开口。
“我去寻找钟娘子时,看到了那个叫陆绥的马奴……”他将苍鹰为陆绥引路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为免苍鹰察觉,骨咄禄只能远远尾随。
“这么说来,那只苍鹰,乃是那个叫陆绥的奴隶所蓄?”蒙越听完,淡淡问道。
一旁的骷夺不以为然:“一个奴隶,也配神鹰眷顾?”
蒙越没有理会他的话,心中顿时澄如明镜:“看来神罚之事,也是他的手笔。”
他的声音里满是森然的冷意:“以前我只当他是一只蝼蚁,”他自嘲一笑,“也对,钟令音看得上的人,确实不该小觑。”
“那便,尽快处理掉吧。”
——
陆绥跟随若珠的侍婢回到大帐。
“大妃,我或许找到了桑吉发狂的原因。”
陆绥将取下的马蹄铁呈上:“我家世代打铁为生,我曾跟师傅学过打制马蹄铁,这块蹄铁在疾驰中变形,刺伤马蹄,这才会致使其失控。”
若珠皱起眉头:“你是说,马蹄铁?”
“不可能,前来畋猎前桑吉刚更换过蹄铁,怎会这么快就会……”
若珠看着那块已经变形的马蹄铁,忽然收了声音,与侍婢对视一眼。
她略一沉吟,叹息一声:“罢了,既然是蹄铁的原因,想必只是意外。只不过,照料桑吉的马奴未能及时上报马的异状,这才酿成大祸。其罪不可轻赦,拖下去,鞭笞二十!”
她话音落下,两个燕蚩兵当即架起宋训。
“饶命啊!我什么都没做!”宋训嚎啕求饶。
钟令音面露不忍:“大妃……”
“你们下去吧。”若珠一口剪断她的话,没有给她求情的机会,“阿沁,传命下去,今后我的马,便由钟令音与陆绥负责照料。”
名叫阿沁的婢女低头应是,走到钟令音等人面前:“诸位,请吧。”
钟令音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若珠已经摆出了一副绝不容情的态度,她无奈,只能随着众人一同出了大帐。
恰逢一队燕蚩兵路过,为首的手中捧着个红锦托盘,上置一柄通体浑金、镶嵌着宝石的匕首。他与阿沁似乎很是相熟,点头笑道:“阿沁姐姐。”
阿沁见匕首精致,以为是燕蚩王赐给若珠的,便笑吟吟地伸手去接,燕蚩兵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我的好姐姐,这可是削铁如泥的宝贝,你仔细别伤了手。”
阿沁见状,明白自己弄错了,脸红不已,岔开话题:“这样好的宝贝,是要送到哪去?”
“这是要在巴鲁尔大会上用作彩头的,姐姐想要,等我为你赢回来。”
“就你?”阿沁啐了一口,“我可听说今年彤日族出了个悍勇无比的勇士,连大将军也只能和他打个平手呢……”
她说的彤日族,自然指的是当年臣服于燕蚩的那一支。陆绥微微转头,看了看钟令音的神色,却见她死死盯着那柄匕首,脸上表情有愤怒,也有哀伤。
送走钟令音等人,阿沁回到大帐,忿忿不平道:“大妃,更换马蹄铁的匠人是出自可敦的部族,此事一定与可敦脱不了干系,何不禀告王上,求他替你做主!”
“住口!”若珠厉声打断她的话,“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揣测可敦?”
“大妃!”阿沁还想再劝,若珠摆摆手,不许她再说下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若珠闭了闭眼,面上浮现出几分哀婉,“可她是可敦,我拿什么跟她斗?”
——
宋训被几个燕蚩兵扔回马奴们居住的帐篷时,人已经奄奄一息。
他独自趴在角落里哀嚎,昔日冷眼旁观钟令音受欺负的马奴们,如今同样对他视而不见。在他们眼中,宋训得罪了大妃,如今宛如一座瘟神,人人都怕引火烧身。
宋训嚎得口渴,艰难地起身,去够一旁的水碗,但他的手臂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难以抑制地颤抖,手指与水碗边缘失之交臂几次,终于勾住。
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他已经冷汗涔涔,脸色煞白。微微用力,那水碗没有像期待中的那样被他勾到近前,反而“咣当”一声,倾翻过去,清水泼了宋训一手。
他万般懊恼,只能颤颤巍巍地去吮手指上仅剩的水滴。
就在这时,一碗清水送到了他的面前,他迫不及待地张口吞咽,直到一碗见底,才想起抬头看看,是谁送来的水。
面前出现秦嘉禾神色复杂的脸。
秦嘉禾收回碗,一语不发,转身坐回钟令音的身边。
钟令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看着她眼底浮动的泪光,不由得问:“你不恨他污蔑你了?”
“当然恨!”秦嘉禾重重将碗搁在案几上,眉梢眼底尽是冷意。若是今日没有陆绥与钟令音帮忙查明真相,现在趴在那里痛呼的人,或许就是自己。
“但我就是……但我就是……”她愤恨的神情里,兀自突显出一抹悲凉。她拉住钟令音的手,哽咽道:“令娘你记得吗?以前宋训不是这样的……”
钟令音当然记得。宋训出自兴州豪族,以前的他和煦温厚,在官学中乃是品学兼优的甲等生。他与钟令音的长兄肃浑是同窗好友,即使对待年幼的钟令音,也从不轻视欺哄,而是礼待有加。
兴州城破那日,钟令音亲眼看到原本富丽堂皇的宋宅中火光冲天,再次见到宋训,便是在马厩之中了。
宋训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样下去,恐怕他捱不到明日,令娘,你有没有办法救救他?”
钟令音缓缓摇头。一直沉默的陆绥却忽然动了,他从怀里摸出一物,递到她的眼前。
钟令音定睛一看,发现是她曾经送给陆绥的羌苕。只是这株羌苕已经干透了,药效必然大打折扣,但是总归比没有强……
钟令音对上陆绥的眼睛,“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是他自己受伤时都没有舍得用的珍贵药材。
但陆绥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决定。
钟令音又看向秦嘉禾。以前,她自己一定会当机立断地选择救宋训,但是在燕蚩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她开始迷茫了,自己以前学过的那些仁义礼信,究竟是不是对的?她期待有人给她一个答案。
但秦嘉禾只是泪盈于睫地问陆绥:“这个能救他的命吗?”
这便是答案了。
钟令音道:“只能试试。”说着,便要伸手接过那株羌苕,而陆绥却收回手,没让她拿到。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片刻。
最终,陆绥拿着那株羌苕起身,往宋训的方向走去。
——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存放匕首的大帐前,闪过一道黑影。
“谁!”附近巡逻的燕蚩兵立刻警惕起来。钟令音藏在大帐后的阴影中,猫着身子,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脚步声渐渐逼近,只要那个燕蚩兵再向前迈一步,就能看到她的藏身之地。她下意识地轻轻向后倒退。
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的另一处营帐忽然响起一阵喧嚣,那不断逼近的脚步声登时停住,很快便远去了。
钟令音轻轻呼出一口气,后背却忽然靠上一堵温热的肉墙,呼吸的热气喷洒在头顶,她悚然一惊,几乎跳了起来,飞快地与那“肉墙”拉开距离,同时将身子调转,手里的木枝猝然抵上来人的咽喉。
月光下,陆绥满脸愕然地举着双手,垂眼看了看与喉头近在咫尺的尖锐木枝,生硬道:“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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