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证人

　　“不喜欢这本书吗？”她对韩琛一反常态的行为略感古怪，按理说这本书很平平无奇，韩琛的反应却是如同毒蝎扎手。

　　似乎意识到什么，韩琛沉默了一会，极快地调整好状态，无动声色地把楚迎拉入怀里，将她按到自己腿上：“是啊，这本书不过是《一千零一夜》的翻版罢了，童话书为什么总是要让人沉迷爱情？我不相信这世上人怎么可能为另一个人不爱自己而发疯。”

　　“也许男主经历特殊？爱而不自知？”

　　她看了多年言情小说，这里面的逻辑大概都只有这一条可以解释，一个自小生活在底层的人，常年和同类为一丁点资源争抢厮杀，日积月累消磨了为数不多的爱，面对对方毫不设防投来的爱情，怎么可能相信？

　　不知韩琛看穿没有，或许有或许没有，他沉默了一会，道：“我不否认有人会为了不可得之物难以释怀，可是爱情不可能在现实世界里高于事业，人都是如此，男人更是如此。”韩琛默然说道，神色淡定。

　　又补充道，“如果有人这样做了，他一定是个傻瓜。”

　　“彻头彻尾的蠢货。”

　　楚迎轻轻哦了一声，头缩回韩琛怀里。

　　良久，她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那你呢？”

　　韩琛注视着她，“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爱而自知，所以我不是傻瓜。”

　　他微微低下头，摘下黑色半框眼镜。

　　眼镜杀！楚迎吞了口口水，心脏不由自主加快，随后仰头吻了上去。

　　航空公司为自己的超级VIP预留了一间单独的休息室，现在室内有且仅有剩下二人独处，她放心大胆地吻他，吻过一阵后，韩琛把头靠在她发间，轻轻嗅着。

　　“请本次飞往她泰KS102航班的旅客前往2号登机口准备登机。”

　　机械广播音传来。

　　飞机上，楚迎掏平板，处理了一会，星周刊那边的工作，坐下没多会便开始昏昏欲睡，身边的韩琛从头到尾腰身端正。她睡了又醒，闷闷无聊，便缠着韩琛给她讲故事。

　　韩琛抿了抿唇角，看她的眼神满含谴责，无奈之意。楚迎很理解韩琛这种人，任何新奇有趣的事情从他嘴里出来只会一丝不苟。

　　既找不到笑点，也无聊乏趣。

　　不过飞机上他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出生在贫民窟的女孩，自幼貌美，而这样的美貌也招来了灾祸，十二岁时，女孩外出赶集时被一伙人盯上，这伙人跟着女孩很快找到女孩家，一开始他们虚与委蛇地游说女孩家里人，说他们是电影公司星探，打算签约女孩当明星。

　　女孩家人坚决不同意，直到这伙人装了一麻袋的钞票扔到女孩家人，他们动摇了，一袋子钞票换了一个漂亮女孩。

　　她好奇问：“女孩后来当上明星了？”

　　“没有，他们压根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从头到尾想要的只是用钱买下一个漂亮女孩——”

　　“榨出她最大的价值。”

　　美貌。

　　韩琛一字一顿，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语调冷得像一口古井，幽深冰凉。

　　他陈述得无波无澜，楚迎在一旁听得喉咙发紧，贫民窟美貌女孩、一伙来历不明的男人、大把金钱，这几个恐怖的关键词随随便便串联到一起，都会让人产生无限惊悚遐想。

　　一个无依无靠的穷苦女孩在一伙男人手里，天知道在女孩身上会发生什么？

　　“后来呢？”她吞了口唾沫。

　　“后来……”

　　在韩琛讲的这个故事里，女孩被买走的几年成为男人们发泄的玩-具，被虐待凌辱，直到玩累了他们便把女孩送到竞争对手手里，用女孩作诱饵套取商业机密。

　　女孩当然不同意，激烈反抗，结果可想而知，换来一顿又一顿毒打，女孩最终妥协了。以为自己又一次陷入魔窟，在和那个男人相遇的那晚，她打算和男人同归于尽，可那个男人与女孩想象得截然不同。

　　他对受伤的她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他为她上药，为她每天送上一束鲜花。

　　他说要和女孩结婚，要娶她。女孩心动了，她爱上了男人，反水了，为了爱情毫不犹豫选择了背叛，站在男人这边。

　　女孩沉浸在美梦里，而男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女孩的身份，只不过将计就计用爱情撬开了女孩的嘴巴，得知了敌人的软肋。

　　于是。女孩成了没用的工具，被男人远远甩开，再一次地被人推下深渊。

　　韩琛讲这个故事时语气平板，无波无澜。讲完这个故事后，他看着窗外，久久地，一言不发，神色晦暗。

　　楚迎靠在他肩上，半晌，勉强撑起眼皮，在他下颌上轻轻点了一下，“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韩琛低垂着眼帘，神色难辨：“听说自杀了。”

　　楚迎支起头眨眨眼，小声哦了一下，“她还有孩子吗？如果她还有孩子活着，能找到那孩子联系方式吗？”

　　“嗯？”

　　楚迎认真说：“我给孩子捐点款。”

　　韩琛笑了一下，很轻很轻，“二十多年前的故事了，那孩子可能早就死了。”

　　“可惜了。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却遭到命运玩弄，我有时候想命运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她叹了一声。

　　命运二字本就没有公平可言，有的人只是活着，连呼吸都是错的。

　　“迫害女孩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几年前他们做地下交易，招惹到一个神秘买家，有人出手干掉了他们。”韩琛若无其事说道。

　　“那个男人呢？”楚迎又问。

　　“活得很好，还有个心爱的儿子。”韩琛说这句话时，目光落在机窗外，语速明显变硬了一些。

　　她支起头，“所以。这个故事里男人和坏人们都风风光光快活很多年？只有女孩死在某个角落，如果没有神秘卖家的话，这些人或许更过得更好？”

　　韩琛闭上眼，没有说话了。

　　楚迎陷入沉默，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桌板，认真说道：“你看过《我唾弃你的坟墓》这部美国电影吗？”

　　楚迎心想：他要是没看过这部年代久远的老电影，她要怎么和他叙述电影内容。

　　韩琛不理解她为何话锋一转，但也还是点点头，“我在国外看过梅尔·扎奇的手稿，略知一二。”

　　那就好！

　　楚迎继续平和说道：“我当年看那部影片时还是初中生，电影讲得是一个女作家被几个男人轮流欺辱后，向他们一一复仇的故事。这个故事很……老套，有的画面甚至说的是暴力血腥，放到现在大概是要被禁的程度。可当时真的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在这个电影里学会了一件事。”她停了几秒，而后认认真真说道：“一个人如果受到不公，在任何时候要都想尽办法活下去，绝不能在天亮前自己放弃自己，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放弃自己了，岂不是变相地纵容那些混蛋为非作歹，为祸世间。”

　　“就算死了也会下地狱。”

　　“与其期待正义的一方制裁坏蛋，不如自己拿起枪和武器，为自己讨回公道。”

　　“如果我是故事里女孩，只有让我抓住一线生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用上什么手段，也一定要扯这些混蛋下地狱。”

　　“除了死亡，没什么能阻止我向这些混蛋复仇。”

　　韩琛的眼猛地睁开了，目光灼灼地看她。

　　“我爸因公殉职的那几年，我常常想，为什么好人没好报？坏人反倒活得地久天长？”

　　“老实讲，我是个理想主义者，比起什么神秘买家出手制裁坏人的痛快，我认为坏人本该由受害者亲手送入地狱，才更加痛快。这种想法也许太天真了。”

　　她微微一笑道：“大概是因为好人做久了有一天遇到坏事时，忘记了自己也可以像坏人一样，不择手段为自己讨回公道。”

　　“所以做坏人难，做好人更难，既要比坏人更坏，还要比坏人更聪明。”她眨眨眼，叹道：“做人真的好难。”

　　她假装愁容满面。

　　韩琛先是愣了一下，就在楚迎以为自己白费功夫哄他开心时，忽然，从她耳边传来一声极轻、极浅的笑。

　　春风拂细雨一般，在她觉察到时，又转瞬即逝，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韩琛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容，楚迎差点以为是自己幻觉了？！

　　“阿迎你真好。”

　　韩琛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楚迎拉着韩琛的手，把脸放进韩琛手掌中，歪着头，像只乖巧灵动的小猫，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才不要别人惋惜我，又在故事里可怜我，每个人都有无处安放的同情心，可那一无所用，只是吃饱饭故作姿态的可怜罢了。”

　　“有人也许会觉得自己尚有软肋，上有年迈双亲，下有妻儿，可那既是软肋也是盔甲，如果不想方设法放手一搏，岂不是这辈子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

　　飞机穿过一小片乌黑的云层，韩琛脸上的光线随着变换了一下，楚迎看不清韩琛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什么方法？”

　　“老实讲我还没想到。”她坦然回答，微笑说。

　　又补了一句，“也许会和珍妮弗一样。”

　　《我唾弃你的坟墓》里的女主，爆头处决掉最后一个坏蛋。

　　这一次她罕见地没有观察他，目光落在虚处，却从容平和，而韩琛的目光不知何时转到了她身上，久久地凝望她。

　　从前都在她一直望向他，大多时候，她都是以观察者的身份默默陪伴他，大多数时候韩琛都表现得足够理智，情绪上也将克制发挥到极致，时间久了她也能从各种微妙变化中瑞敏捕捉他的情绪，或喜或悲，或哀或怒。

　　干他们这行的，最优秀的记者也是最出色的心理医生。

　　所以当他讲完故事时，尽管韩琛一言未发，她第一时间敏锐地嗅到了韩琛身上深藏的哀恸？

　　凭直觉她接住了韩琛下沉的情绪。

　　就在这时，飞机前方遇到云流对冲，机身颠簸了一下，机舱内忽然一下失去了光线，机舱内所有人都被吓得不轻。

　　然而，楚迎没有注意到,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韩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是怎样的流转变化。

　　他的目光在光与影中错愕、惊讶、探究。

　　好在只是一场小意外，风波很快就又平息了。

　　等灯光再次亮起，韩琛的表情也归于平静，有空少过来为各位白金旅客发放点心。

　　餐盒里有木糖醇的、无糖的、糖油混合的，各样精致点心，韩琛毫不意外地拿了一块糖油含混物最高，也是最甜的那一块，慢慢地，斯文又优雅地送进嘴里。

　　楚迎眨眨眼，盯着韩琛咀嚼点心的侧脸：
　　嘴角翘起、眉头舒展——

　　愉悦。
　　卸下防备的一点点活泛情绪。

　　韩琛食量尚可，口腹之欲不强。

　　他一个人在家，餐盘里永远是一盘沙拉，一盘简食，万年不变的冰美式浓缩黑咖。

　　偶尔加个白吐司。

　　这能好吃到哪去？

　　这样一个人。

　　刚认识那会，韩琛带她去了一家西餐厅，他递菜单给楚迎，楚迎一边点菜，一边询问韩琛平时吃什么。

　　韩琛非常绅士地点了瓶红酒，半生不熟的牛排，一碗沙拉。

　　楚迎差点笑出声，以为又遇上什么小众哥。

　　然而，在往后的相处中，楚迎惊讶地发现这厮说的原来真的，他真的完全杜绝了炸鸡、烤蘑菇、螺蛳粉、榴莲……世界上一切好吃的！

　　怎么能有人做到这种地步。

　　这种人还有乐趣可言吗？

　　实践出真理，韩琛身体力行告诉她，他确实是个没什么乐趣的人。

　　就像现在，韩琛慢条斯理地翻开一本《熙德之歌》，郑重告诉楚迎：这本书出现某些译文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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