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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宁风波
夜阑人静,浮岚院灯火如豆。
沈昭披衣坐于几前,挑灯落笔。她写得极慢,字迹温润,笔锋藏锋含蓄,如她其人。
回江夫人书
昭谨呈
夫人垂鉴:
承赐酥柰与玉扣,昭感铭于心。
家师隐居楠竹山,课徒清修,仿师娘旧习,亦自煎茶制饼,聊慰幽怀。去岁微恙,今已大安。
昭出阁以来,未克亲侍师门,此玉为旧信之物,愿夫人珍藏。
秋凉日短,伏惟安好。
昭再拜
尚未来得及风干笔墨,她左手忽被人握住——连同腕间的羊脂玉镯,也轻磕在案上,发出一声清响。
十指相扣的那一瞬,沈昭搁笔回眸——是睡眼惺忪的颜怀卿。
“字不错。”
“郎君谬赞。”
他没有放手,反而轻轻将她另一只手也扣入掌中,轻声道:“明日我将去通州,归期不定。”
他从不惯于与人交代行止,此刻却不知为何,觉得该说与她听。
沈昭愣了片刻,实在不理解他今夜的反常。若只是因为她白日里与苏羡礼攀谈了一两句,那也太不似他令行禁止右中郎将的作风了。
她未多问,只轻声答道:
“通州路远,郎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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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前,沈昭指尖蘸着茉莉香粉,轻轻遮掩颈间红痕。
那抹绯色如雪中落梅,偏生遮也遮不尽,反倒衬得肌肤愈发莹白。
她瞥向妆台上新添的鎏金缠枝莲纹妆奁——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六支金簪,是颜怀卿临行前让茂茂送来的。
"郎君说,是按老夫人所言,‘像样的体面’。"
茂茂当时挤眉弄眼,活像个递密信的细作。
沈昭轻叹。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流苏,珍珠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与颜怀卿的相处,总在她预料之外。
她自知不该执着于这其中到底几分真情几分虚饰。
真正令她惶恐的,是她自己那颗渐渐失了章法的心。
“娘子,该用午膳了。”
乔儿在门外轻声唤。
沈昭回神,对镜抿唇,又添了些香粉,遮去绯色。
“便来。”
她轻应一声,目光却飘向窗外庭中那株西府海棠:
两日后便是归宁——颜怀卿远赴通州,这清净倒教她轻松不少。
若让沈云舒见着他们“相敬如宾”的模样,怕是能把沈府的屋脊掀了去。
念及此,她轻扬眉眼,叹了口气。
铜镜里,新点上的口脂嫣红如海棠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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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厅里,四姨娘银箸轻戳着面前的山煮羊,绛紫褙子衬得她像只趾高气扬的锦鸡。
"听说这几日城里不太平。"她说着刻意压低了声音,"好几位世家千金都遭了不测呢。"
五姨娘接茬道:"何止啊!昨儿个西街李员外家的千金,光天化日之下就被人……"
她话未说尽,目光却频频扫向沈昭,仿佛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这位新过门的娘子。
沈昭慢条斯理地舀着碗里的莼菜羹,心想这两位不去瓦子里说书真是可惜了。
“既如此……”二姨娘轻抚茶盏,白玉般的指尖在青瓷上轻轻一点,“不如少出门为妙。”
她今日只簪了支素银簪,偏衬得气质出尘:
"只是……"
来了。
沈昭耳尖轻动,心道好戏上桌。
"咱们三娘子身边就一个乔儿伺候,"二姨娘叹息摇头,眼尾扫向上官氏,"知道的说是沈府礼数不周,不知道的……"
复抿唇一笑:"还当是咱们颜府苛待新妇呢。"
老夫人一声轻响,将象牙箸稳稳置于筷枕之上。
"人早已备下了。"上官氏语气平和,神色淡然,仿佛那点风雨从未入眼,“今日便唤管事带人去浮岚院,由三娘子自选便是。”
沈昭闻言,含笑起身:“多谢母亲体恤。原想着初入府中,规矩未熟,才央母亲暂缓此事。”
又盈盈一福:“也谢二姨娘垂念。”
礼数妥帖,言语温婉,那声“母亲”唤得甜得滴水,听得二姨娘手中茶盏微颤,指节泛白。
四姨娘忽地"噫"了一声,目光如钩般攫住沈昭腕间那一抹流泻的月华。她不由分说扣住沈昭的手腕:"这素玉镯子倒是稀罕,莫不是和田羊脂玉?"
五姨娘闻言,轻抿了一口汤,眼珠一转,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笑,慢悠悠道:“莫不是看花了眼?羊脂玉这等金贵物件,岂是寻常人能有的?我记着老夫人腕上那只,可是通体无纹、温润如脂的好东西——这成色,哪儿能轻易撞得上?”
二姨娘虽未言语,却在看到玉镯的那刻,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老夫人腕上那只羊脂白玉镯,乃是当年在先皇后跟前任女官时得的赏赐,戴了整整四十载都不曾离身,如今竟给了沈昭?
上官蘅目光淡淡扫过沈昭的腕间,旋即看向老夫人,语气温和却意味不明:"母亲待孙媳,当真慈爱。"
沈昭待四姨娘松了手,方才不疾不徐地拢好袖口,向老夫人端端正正行了一礼:"蒙老夫人垂爱,孙媳愧不敢当。"
“嗯。”老夫人欣然颔首,忽道,"再过几日就是归宁了吧?阿卿这孩子……"
四姨娘立刻酸溜溜地插话:"哎哟,三郎君公务繁忙,怕是连自己娶了媳妇都忘喽!"
“去我私库取两坛御赐蔷薇露,再添一箱云锦。”老夫人淡淡吩咐,“权作赔礼。”
五姨娘本就错愕不已,再听到这句,手里的汤勺都拿不稳了,"当啷"掉进碗里——那可是西域进贡的珍酿!去年她向老爷求了许久都没捞得半盏:“这规格都快赶上当年大姑娘出阁……”
"祖母疼孙媳是应当的。"二姨娘笑吟吟地给老夫人布菜,话里却藏着针,"三娘子可要记着祖母的恩典才是。"
正当此时,颜桑榆拎着裙角翩然入厅,烟青罗裙如初荷点水,脆生生道:“祖母,我陪嫂嫂归宁罢?”
“胡闹。”上官氏皱眉,“哪有小姑子随嫂归宁的理。”
老夫人却笑眯了眼:“我倒觉妥当——便让桑丫头替她兄长赔个礼,也让人瞧瞧咱颜家的姑娘,是何等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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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归宁如期而至。
沈府后院秋桂未谢,落英点点,尚是一派清和光景。沈云舒得知颜怀卿未随行,索性托病闭门,连王氏特意安排的亲戚世交也一并婉拒,独独在晚茶后,唤了沈昭入内。
沈昭心知这位嫡姐素来骄矜,眼下抱恙,定不愿让人瞧见病容。遂将上官氏新拨的丫头李扶枝留在颜桑榆身边,只携乔儿前往。
门未启,里头便传出几声气若游丝的咳,似雪落枯枝。
沈昭拢了拢袖角,轻叩门扉。
“进来。”
屋内人声低哑,语气却不见半分虚弱。
沈昭步入门槛,尚未开口,便见沈云舒倚榻而坐,鬓边珠钗微歪,面色虽苍白,眼神却带着隐隐逼人的锋芒,病中更添几分楚楚风致。
“坐罢。”她冷睨一眼,话音未落,便冷不防抛出一句,“我只问你一句——你与三郎君,可曾同房?”
沈昭一愣,未言。
乔儿在旁张口结舌,眼神闪躲得像被猫盯上的耗子。
沈云舒一扫便知情形。
“贱人!”她忽地抄起茶盏,劈面而来。
“娘子!”
乔儿惊呼,却止步不前,连个挡箭的影子都做不成。
“嘶——”
茶水滚烫,泼在沈昭手背上,霎时红肿起泡。沈昭下意识抬手,宽袖滑落,露出腕间那枚羊脂玉镯,在烫红的肌肤映衬下更显温润如月。
"这镯子……"沈云舒瞳孔陡缩,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眼,猛地扣住沈昭手腕,声音几乎发颤,“是谁给你的?”
她声音发颤,指尖几乎要掐进沈昭皮肉里。
燕都谁人不知,颜府老夫人深居简出,腕上常年只佩一只御赐羊脂白玉,温润无瑕、凝脂若雪,从不离身。可如今……
水汽氤氲在那双原本素白如瓷的手上,如春日池塘泛起的涟漪,唯苦不是温柔乡。
屋内瞬时寂然,连案上博山炉里吐出的轻烟都凝住了似的。
沈云舒胸口剧烈起伏,那镯子映得她眼睛生疼。她原以为沈昭在颜府不过是个摆设,没想到竟得了这般贵重赏赐……
她拔下发间金钗,步步逼近:"你倒装得一副贤良模样,我今日便要划烂你这张狐媚子脸,看怀卿哥哥还瞧不瞧你!"
沈昭终是抬眼,冷光潋滟,眸底一派深潭波澜不兴。
她反手扣住沈云舒手腕,力道不重,气势却冷得渗骨:“沈云舒,你冷静些,一切并非我愿。”
“冷静?我如何冷静!”沈云舒几欲咬碎银牙,“你夺我夫君占我之位,如今还要装出一副我委屈你的模样?信不信我明日就进宫求太后,替我再下一道与颜家接亲的懿旨,到那时,你这替嫁之人便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弃妇,众人唾弃的笑柄!”
沈昭未语,轻叹一声。
沈云舒能这般盛气凌人,不过仗着她母亲王氏是太后远房侄女罢了。
她深居沈府多年,原不欲与沈云舒争锋。可有些人,你不与她争,她却偏要将你视为眼中钉。
若真有一日沈云舒如愿嫁入颜府,她倒宁可拱手让位。届时请下一纸和离书,一别两宽,倒也快意——只是以她近日所见,颜府并未将沈府这门亲事放在心上。沈云舒若真进门,只怕日子未必好过,连“要风得风”的脾气也使不出来。
“哑了吗?我问你话呢!”沈云舒见她沉默,愈发气急败坏。
沈昭仍是不语,垂眸看着手背浮起水泡的掌心,竟失神静静地想了一圈人生去处:
沈行知临行前交给她的那两枚金叶、一张地契,她原是不打算用的,如今,倒确实可用作她脱身的舟楫——待日后银钱充足,再添些铺子、铺路自立门户,她再原封奉还也不迟。
“我问你话呢!” 沈云舒再度拔高声音,几乎尖利刺耳。
沈昭这才回神,声音淡得几近无情:“待你嫁进颜府,我自请和离。”
室内再度无声,针落可闻。
沈云舒面色一变,眸中喜怒难辨,几次张口,却终觉胸中空落落的,说不出话来。
她冷笑一声,嘴硬道:“你替我挡着也好,总胜过旁人进门横插一脚,更叫人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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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斜横,朱帘微动,暮色将庭中砖石染上一层温沉的绛金。
一袭玄衣踏光而来,袍角尚携着驿道尘土,余晖拉出他笔挺的身影,映在石阶之上,宛若墨痕入画。
颜怀卿未除披风,拱手一礼:“外舅、外姑安好。”
沈文远手中茶盏映着霞光一晃,忙起身相迎:"三郎竟归得如此突然。"
“哥哥?”颜桑榆惊喜又诧异,“你不是说有要务在身,未必能赶回来?”
颜怀卿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语气带了几分训诫:“你怎么来了沈府?沈昭呢?”
“嫂嫂去了云舒姐姐房里,说是探望问安,可去了许久都不见回来,我正想过去看看。”颜桑榆连忙解释。
王氏听得这话,眼底飞快掠过一道精光,掩着袖子轻咳两声:“云舒病中难寐,三郎君若不嫌奔波,不如同去看一眼,也好宽慰她片刻。”
颜怀卿迟疑片刻,终点头了头。
王氏随即快步引路,腰间禁步玉佩乱响,似惊起一滩暮鸦。
推开厢房门的刹那,落霞余光洒入室中,也映出满地狼藉。
青瓷碎片碎如落雪,茶汤蜿蜒如溪。
沈云舒歪在榻边,金钗委地,倒真像被风雨摧折的海棠。偏生那双眼尾飞红的眸子,在见到颜怀卿时倏然亮如晨星。
"怀卿哥哥……"
这一声唤得柔媚婉转,缠绵若絮。
颜怀卿却不曾回应,只将目光落在沈昭手背处,眸色深沉。
“嫂嫂的手——”
颜桑榆脱口惊呼,众人这才看见那原本素白的肌肤,已烫起通红水泡,触目惊心。
沈昭却只是微一整袖,神情冷静如初:“不过是野猫闯入,打翻了茶盏罢了。”
话音未落,颜怀卿目光一沉,低声吩咐:“取井水来。”
乔儿怔在原地,眼角飞快瞟向王氏。王氏面无表情地微一点头,她才如梦初醒般,匆匆退下。
沈昭垂眸掩去冷笑——果然是个养不熟的眼线。
而颜怀卿,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侧,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微微一提。
他并未触及伤口,目光却落在那片水泡红肿之上,似笑非笑:“捉猫也能捉成这样?昭娘子果真身手了得。”
这一牵动,带着腕骨轻颤,沈昭只觉疼意翻涌,眉心一紧,强自压下未出口的吸气声,咬牙不语。
王氏讪笑着上前:“昭丫头向来稳重,我这就让人送些……送些良药来——”
“不必。”
颜怀卿语声如寒松拂雪,淡而不容置疑。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药盒,递予李扶枝。
李扶枝早已候在一旁,接过药膏,动作轻柔而利落地为沈昭敷药。
药香清寒如远山初雪,透着一股幽幽松脂之气,沁人心脾。
沈云舒咬唇,眼中泪意晃动,终是抽泣出声:“怀卿哥哥,我……”
“沈大娘子。”颜怀卿却头也未抬,声线清冷,“病人宜静,少动口舌。”
满室寂然。
颜桑榆盯着地上渐长的影子,沈文远胡须被晚风吹得乱颤,王氏面上阴晴如天边变幻的暮云。
"能走?"
他忽然问沈昭,声音竟比方才软了三分。
见她颔首,那眉间冰雪亦稍有消融:
"回家。祖母小厨房煨着桂圆红枣汤。"
残阳如火,照得阶前落叶金红交织,风从廊檐拂过,带起他袖角轻轻一扬。
沈昭一时恍惚,只觉那"回家"二字,远比甜汤更熨帖心肠。
远处传来暮鼓声,惊起满树栖鸦,驮着碎金般的夕照飞向城外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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