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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不渡雪
2023年的初雪落在宁夏时,白暮雪的父亲正在化疗舱里念《彼得潘》。
“第二个路口向右转”,他枯瘦的手指抚过插图上的永无岛,“然后一直飞到天亮”。
止痛泵的滴答声像海盗船的计时炸弹,在消毒水气味里刻录着倒计时。
九岁的白暮雪趴在病床尾,白发在监护仪蓝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他刚因为“像女孩的妖怪”这个称呼和幼儿园同学打架,嘴角结着粉红色的痂。
“真的能飞到没有病痛的地方吗?”,他问得小心翼翼,怕惊动父亲腹腔里那只名为胃癌的鳄鱼。
父亲没有熬到圣诞节。
葬礼那天,许逸钦带着几个男孩在殡仪馆门口唱改编的童谣:“白毛怪/克死爹/接下来/要克娘”。
白暮雪怀里的骨灰盒还烫着,新裁的黑色西装袖口沾着纸钱灰。
噩梦从那时开始具象化。
幼儿园的画纸上,他的自画像总被涂满红色叉号;储物柜里的便当盒会莫名出现蜈蚣尸体;最常听见的“祝福”是“你怎么不跟着去死”。
所有这些暴行里,许逸钦永远是微笑的指挥家,他的三道杠袖标像小型刑具。
“妈妈你看!”
白暮雪曾举着被剪断的橡皮筋发绳哭诉。
“许逸钦说男生留长发就是变态……”
母亲正在整理父亲遗物,恍惚间把漂白剂倒进了炒菜锅。
“要宽容”,她擦着溅到婚纱照上的液体,“许同学是年级第一啊”。
年级第一,这个称号像镀金的凶器。
当白暮雪在厕所隔间发现被撕碎的《彼得潘》——父亲临终前画满批注的那本,书页泡在尿渍里,永无岛的地图被烟头烫出焦痕时,许逸钦正在升旗台演讲《论诚信品德》。
“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白暮雪在深夜咬着手电筒写求助信,眼泪晕开了钢笔字迹。
“妈妈都不相信我,还会有谁相信我呢?”
隔壁传来母亲压抑的呜咽:“老公……你丢下我这么多年,你让我怎么办?我一个人要怎么承受?……”
药瓶滚落的声音像冰雹砸在心上,他忽然懂了,母亲不是不信,是自身早已沉没在哀悼的海域。
母亲死在白暮雪十岁生日当天。
蛋糕上的巧克力牌写着“雪宝生日快乐”,融化的糖浆像黑色眼泪淌过数字“10”。
警察撬开门时,她蜷在父亲常坐的藤椅里,脚边散着三十七颗氟西汀。
“克夫星遗传给克母星了!”
许逸钦的嘲笑声穿透葬礼的哀乐。
姑姑一巴掌打掉白暮雪怀里抱着的遗像,玻璃碎裂声中有个女人尖叫:“我早说过这扫把星该送孤儿院!”
永无岛彻底沉没了。
转学到宁城实验中学的第一天,白暮雪在课桌兜摸到黏腻的东西,被肢解的布偶,针脚里露出母亲毛衣的鹅黄色线头。
许逸钦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给你爸妈陪葬的礼物,喜欢吗?”他校服上有三好学生的金属别针,闪着冷兵器似的光。
“你爸妈都死了,你怎么也不跟着死啊?白发苍苍的不应该是老人吗?不应该死吗?”
老师们热爱这种对比修辞:“看看许逸钦!同样没爹教,人家怎么就能考第一?”
他们看不见的是,白暮雪被反锁在化学器材室时,通风口飘进来的竞选演讲稿;也听不见美术课后,他的水彩笔被拧断笔帽的脆响。
走廊在午后呈现出一种昏黄的静谧,阳光透过积尘的窗格,将悬浮的粉笔灰照得如同缓慢飘落的磷粉。
白暮雪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外,手指反复摩挲着校服口袋里的东西,那是半截被踩碎的水彩笔,孔雀蓝的笔帽不见了,还有他消失的午餐费。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门上那块印着“优秀教研室”的玻璃,倒映出他苍白的脸和雪色头发,像一张被随意丢弃的素描稿。
“报告”声音轻得刚出口就碎了。
李老师从作业堆里抬起头,金丝眼镜链扫过摊开的《三好学生申报表》——许逸钦的照片在首页微笑。
“又是你啊”红笔在分数册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这次是丢了作业还是摔了跤?”
白暮雪的指甲陷进掌心,那里有昨天被圆规扎出的新鲜伤口,结着薄薄的痂。
“许逸钦他们……”,他吞咽着空气里的粉笔灰,“把我锁在化学器材室,还往我头发上泼墨汁……”
窗外的蝉突然聒噪起来。
李老师起身关窗时,裙摆扫过垃圾桶,里面躺着白暮雪被撕碎的数学试卷,59分的红字像未干的血迹,一层一层剥开白暮雪的伤口。
“证据呢?”保温杯盖拧开的声响格外刺耳。
“许同学刚获得市级物理竞赛一等奖”,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比蒙尘的玻璃珠还要冷漠,“为什么总针对你呢?”
白暮雪颤抖着掏出那截水彩笔。
孔雀蓝的颜料从断口渗出,染在他指尖像淤青。
“这是他们踩坏的……我还有……”
他慌乱地翻找口袋,掉出几颗被拧下的校服纽扣。
“同学矛盾要学会自己处理”。
红笔开始批改下一篇作文,标题是《论校园和谐》,许逸钦的字迹工整如印刷体。
“你父亲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但这不是迁怒他人的理由”。
放学铃像解脱的咒语。
白暮雪在走廊拐角被一只脚绊倒,膝盖磕在大理石踢脚线上时,他听见许逸钦的笑声。
“李老师让我帮你提高心理承受能力呢”。
暮色中的家属院飘着炒菜油烟。
奶奶正在剥蒜,蒜皮像枯萎的蝶翼落在泛黄的《死亡医学证明》上,父亲的那份折了角,母亲的新得刺眼。
“老师打电话了”,蒜刀剁在砧板上,“说你又在学校惹事?”
白暮雪缩在换鞋凳上,袜子破洞露出蹭伤的脚踝。
“他们抢我作业……还往我课桌倒胶水……”,眼泪砸在地砖缝里,很快洇成深色。
姑姑踩着高跟鞋进来,香水味混着酒气。
“赔钱货!”她踢开挡路的书包,拉链崩开时滚出被碾碎的粉笔。
“每个月医药费不够,还要赔人家精神损失费?”
“我没有……”白暮雪去捡散落的哮喘药瓶。
“哭什么哭!”
奶奶突然摔了蒜盆,瓷片溅到白暮雪手背上,“你妈死了都没你能哭丧!”
空气凝固了。
冰箱嗡嗡作响,制冷管结冰的细微噼啪声像骨骼在断裂。
“克夫命带出来的小讨债鬼……”
姑姑的指甲掐进他胳膊,“我哥要不是娶了她,能得癌?能扔下这一堆烂账?”
白暮雪看见窗台上那盆枯萎的茉莉,那是母亲最后打理的植物,泥土里还埋着她掉落的发卡。
他喉咙里发出呜咽。
“不许说我妈!”,他突然扑向姑姑,指甲在那条昂贵丝巾上留下抓痕。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全部勇气,随后就被一巴掌扇倒在玻璃渣上。
“反了你了!”奶奶的拖鞋碾过他手指,“早知道该把你和你妈那瓶药一起送走!”
白暮雪在碎瓷片里蜷缩着,视野模糊中,他看见电视柜上摆着的全家福,父亲抱着六岁的他,母亲正在吹蒲公英,绒球像不会落地的雪。
第二天教室像刑场。
他的椅子不见了,课本被画满扭曲的生殖器。
最刺眼的是黑板报,许逸钦正在用粉笔描摹“诚实守信”的标语,落日给他镀上圣洁的金边。
当白暮雪扶着墙慢慢跪下去捡散落的文具时,有女生小声说:“他膝盖在流血……”但很快被笑声淹没。
许逸钦的跟班们开始传阅手机照片,那是昨晚他在玻璃渣里挣扎的抓拍,配文是“碰瓷现场直播”。
放学的路上,梧桐树叶开始凋落。
白暮雪拖着消失椅腿的书包,轮子在水泥地刮出刺耳的噪音。
经过教师办公室时,他听见李老师欢快的声音:“许逸钦家长吗?这次联考又是全市第一……”
一片枯叶落进他衣领,叶脉像干涸的血管网。
他忽然想起母亲去世前夜,哼着走调的《彼得潘》摇篮曲:“第二个路口向右转……然后……然后……”
没有然后了,永无岛的钟楼早已沉没在氟西汀的海里。
最绝望的是某个冬至夜。
姑姑在麻将桌上输钱后,把热汤泼在他手上:“哭什么哭!你妈死那天我输得更多!”
奶奶用缝衣针扎他指尖:“再敢告状就缝了你的嘴!”针尖挑破皮肤时,他想起父亲教他认星座的夜晚,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那妈妈现在看得见吗?”他对着烫伤的水泡哈气,“看见我比永无岛的孩子还先学会飞行……从教学楼顶往下飞的那种”。
2028年春天,白暮雪买了南下的火车票。
售票员瞥见他满手的疤痕:“小朋友一个人去广东?”
火车鸣笛时,他最后看了一眼银川灰蒙的天空。
许逸钦和跟班们正在站台抽烟,青白色烟雾拼出“孬种”的口型。
硬座车厢里,他打开唯一携带的书——被胶带反复粘贴的《彼得潘》。
第217页有父亲的字迹:“温迪们总会长大,但真正的永无岛在相信它的人心里”
墨迹被血渍晕开,那是他被按头撞向课桌时鼻血浸透的。
铁轨轰鸣声像持续的海浪。
白暮雪在车窗呵气上画了个钟楼,尖顶指向某个黎明,在那里,或许会有个人对他说:“第二个路口向右转,我陪你飞到天亮”。
月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白发上,像提前降临的雪。
怀里的药瓶随列车晃动发出轻响,佐匹克隆药片发出碰撞声。
永无岛永远的沉沦了。
病房窗外的宁夏三月,本该有柳絮偷吻窗棂。
父亲骨灰落葬那日,坟场旁的野桃枝爆出第一粒苞芽,嫣红得像不小心滴落的血珠。
白暮雪盯着那点僭越的春意,看它如何被西北风沙掐灭,原来春天也会欺软怕硬,只敢在幸福人家的院落里驻足。
母亲头七那夜,他梦见自己变成雪人。
路过的春风嫌他太冷,绕道而行;燕子衔来的花籽,落在他肩头便枯成黑点。
醒来时发现枕巾冻硬了,泪痕结成冰棱,刮得脸颊生疼。
原来永无岛不是飞不到,是春天根本撤走了所有通往他的航线。
后来很多年,他总在生日当天看见诡异的景象:广东的紫荆花疯长,花瓣跋涉千里来到银川,却精准地避开了他行走的街道。像被无形结界阻挡,那些粉紫色的、温软的、属于春的信使,永远在他脚尖前三寸骤然枯萎,碎成香屑。
原来世间真有诅咒,叫春不渡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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