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枫逅

　　附中的放学铃声，对于大多数学生而言，是解放与欢腾的号角。对于江熠，却只是从一个相对安静的场所，转移至一个绝对寂静的空间的指令。
　　他刻意在教室里多留了近一个小时，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际只余下一抹残存的、如同被稀释过的暗紫色霞光，才背着书包，不紧不慢地走向校门口。记者们早已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蹲守的，也被段叔提前安排的人礼貌地拦在了远处。江熠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的黑色轿车，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内是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真皮座椅的淡香，以及段叔身上那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旧书和檀木混合的沉稳味道。
　　“小熠，累了？”段暄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少年，声音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他今年五十出头，鬓角已染上些许霜色，但眼神依旧锐利而沉稳，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一丝不苟，如同他打理江家事务一般严谨。
　　江熠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确实是累了，并非身体，而是心。一整天，他的神经都像一根绷得过紧的弦，尤其在图书馆与陈赫言那无声的共处之后，那根弦更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
　　车辆平稳地驶离校区，汇入傍晚的车流。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一片繁华喧嚣的夜景。但这片流光溢彩，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无法真正触及江熠的世界。他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眼神空洞，那些明亮的灯火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映不出丝毫暖意，反而更衬得他侧脸的线条孤寂而冷清。
　　段叔没有再出声打扰，只是将车内的空调温度调高了些许，又播放起江熠惯常听的、节奏舒缓的古典钢琴曲。他知道这孩子心思重，很多事宁愿自己扛着，也不愿轻易对人言说。他能做的，就是提供一个绝对安全、舒适的环境，让他能暂时卸下防备。
　　车子最终驶入那片戒备森严、环境清幽的别墅区，停在了最深处、也是最为宏伟精致的那栋大平层前。与其他房子窗口透出的、属于“家”的温暖灯火不同，江熠的这栋房子，只有门口和走廊亮着几盏自动感应的冷白色灯光，像一座设计精美却缺乏人气的展览馆。
　　走进玄关，感应灯逐一亮起，照亮了空旷得可以听见回声的客厅。昂贵的意大利家具，线条利落的现代艺术品，一切都被佣人打扫得一尘不染，整洁得像样板间，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活气息。
　　“小熠，先洗手吃饭吧。厨房温着你爱喝的汤。”段叔跟在他身后，熟练地接过他肩上的书包，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江熠点了点头，走向洗手间。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指，带来一丝清醒。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少年，眉眼精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郁色。他试图挤出一个类似于“我很好”的表情，却发现嘴角沉重得难以牵动。
　　晚餐一如既往的精致，是段叔根据他的口味和营养需求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长长的餐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坐着，段叔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为他布菜，或轻声询问味道是否合适。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银质餐具偶尔碰撞瓷盘发出的轻微声响，寂静得令人心慌。
　　江熠吃得很少，几乎是数着米粒在进食。他终于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抬起，落在了段叔身上。段叔立刻领会，微微躬身，等待着他的吩咐。
　　“段叔，”江熠开口，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显得有些单薄，“陈赫言他……他回来了。”
　　段叔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的神色，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柔和，甚至带着一丝了然的叹息。“是的，小熠。我知道。”
　　“他……”江熠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纯白的餐巾，“他好像……知道很多事。关于……以前的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甚至知道……我的便当是您准备的。”
　　这是他今天憋了一整天，最想问出口的话。那些被陈赫言精准触及的过去细节，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自以为坚固的心防上。
　　段叔沉默了片刻，他看着眼前这个他几乎是看着长大、视若己出的孩子。十七岁的少年，本应是在父母羽翼下恣意张扬的年纪，却早早扛起了常人无法想象的重担，将自己封锁在孤独的堡垒里。他心疼，却也无奈。
　　他走上前几步，在江熠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个动作打破了主仆之间惯有的距离，更像是一位关切的长辈。餐厅顶灯柔和的光线落在他已见风霜的脸上，映出一种饱含慈爱与复杂的情绪。
　　“小熠，”段叔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讲故事般的悠缓，“有些事，我本来想等你再大一些，或者等你自己愿意问起的时候再说。但既然陈少爷出现了，而你也问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仿佛穿越了时光，回到了十年前。“那场火灾之后，你拒绝陈家的收养，选择独自生活。你做得很好，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强、出色。但是，小熠，你还那么小，我看着你一个人撑着，看着你晚上做噩梦，看着你对着你父母的照片发呆……我心里……”
　　段叔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停顿了一下，稳了稳情绪才继续说：“陈少爷，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离开过。”
　　江熠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愕。
　　“在你最难熬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偷偷跑到家门口，也不进来，就那么远远地看着你的窗户。后来你搬到这里，他也总是能找到办法，在不打扰你的前提下，知道你大概过得好不好。”段叔的眼中带着深深的动容，“他不敢靠近你，因为他知道你的骄傲，知道你不想被同情，尤其是……不想被陈家人同情。但他又放不下你。”
　　“他……他会给我打电话。”段叔坦诚道，目光温和而坦诚地看着江熠，“频率不高，可能几个月一次，或者逢年过节。他不会问得很细，只会很小心地、拐弯抹角地问问，‘段叔，小熠他……最近还好吗？’‘他胃口怎么样？’‘学习会不会太累？’……他知道你的一切习惯，你的喜好，你的固执，都是从这些断断续续的电话里，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他记得你小时候爱吃段叔做的糖醋排骨，记得你用的钢笔牌子，记得你怕黑，晚上习惯留一盏小灯……”
　　段叔每说一句，江熠的心就紧缩一分。他仿佛能看到，在那些他独自舔舐伤口的日夜里，在另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有一道沉默而关切的目光，穿越时空的距离，固执地追随着他。那不是窥探，而是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守护。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了解你，小熠。”段叔的声音充满了感慨，“因为他心里，始终记挂着那个小时候跟在他身后，叫他‘阿言哥哥’的弟弟。这份心意，沉重，也……很珍贵。”
　　江熠彻底怔住了。他以为十年的光阴早已将过去冲刷得模糊不清，他以为陈赫言的归来只是一场意外的重逢。却从未想过，在他刻意筑起高墙、隔绝过往的这十年里，陈赫言一直站在墙外，从未离去。
　　那些他以为被对方“窥探”到的隐私，原来是他跨越了十年，笨拙而固执地保存下来的记忆与关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胀痛，还有一种他几乎快要遗忘的、名为“被人在乎”的暖流，强行冲刷着冰封的河床。他低下头，不想让段叔看到自己此刻眼中可能泄露的情绪。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为什么…我才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的性子。”段叔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告诉你，只会让你更有压力，或者……让你更想逃。陈少爷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选择沉默地等待。他这次转学回来，我想，或许是他觉得，是时候了，或许……你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面对一些过去了。”
　　餐厅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车声。柔和的灯光笼罩着两人，将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过了许久，江熠才缓缓站起身，声音低低地说：“段叔，我……我先回房了。”
　　“好。”段叔也站起身，目光依旧温和，“汤还在厨房温着，如果半夜饿了，记得下来喝。晚上……盖好被子。”
　　江熠点了点头，没有再看段叔，转身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他的背影在空旷的宅邸里，显得愈发清瘦单薄。
　　段叔站在原地，目送着他消失在楼梯转角，才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担忧。他拿出手机，找到那个他存了十年、却极少拨出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陈少爷，小熠今天问起你了。他看起来……有些累。一切安好，勿念。」
　　点击发送。他知道，电话那头那个同样优秀的少年，此刻一定在等待着什么。
　　回到卧室，江熠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一盏造型简洁的暖黄色台灯。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让房间的其他角落显得更加深邃。
　　他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曾经，他站在这里，只觉得那些光亮与自己无关，甚至有些刺眼。但此刻，看着那一片片温暖的、代表着“家”的光点，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
　　他想起段叔的话。
　　“他几乎每天都会偷偷跑到家门口，远远地看着你的窗户……”
　　“他只会很小心地问问，‘段叔，小熠他……最近还好吗？’”
　　“他记得你小时候爱吃段叔做的糖醋排骨，记得你用的钢笔牌子……”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独地走过了这十年。一个人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一个人撑起摇摇欲坠的家业，一个人对抗深夜梦魇的侵袭。他将自己包裹在冰冷和疏离里，以为这样就能刀枪不入。
　　可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直有一个人，用这样一种沉默而固执的方式，陪他走过了这段漫长的岁月。陈赫言，那个记忆中阳光温暖的“阿言哥哥”，并没有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刻转身离开，而是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最尊重他的方式，留在了他的生命里。
　　他恨他吗？因为他是陈家人？因为那场大火后，他拒绝了陈家的帮助？不，江熠心里清楚，他从未真正恨过陈赫言。那所谓的“恨”或者“怨”，或许更像是一种混合了骄傲、自卑、以及不愿被看到狼狈模样的复杂情绪。他害怕面对陈赫言，害怕面对那段代表着失去和脆弱的过去，更害怕……面对自己内心其实从未忘记过对方的这个事实。
　　今天在图书馆，那片刻的宁静与默契，此刻回想起来，竟带着一丝残忍的温柔。陈赫言看他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的，不仅仅是老友重逢的喜悦，更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沉淀了十年光阴的疼惜与理解。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筑起了高墙，挡住了所有人。却没想到，陈赫言从未想过要翻越或摧毁这堵墙，他只是静静地、耐心地在墙外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墙内的人，或许愿意自己打开一扇窗。
　　江熠抬起手，轻轻触碰着冰凉的玻璃窗，倒影中他的面容模糊而脆弱。坚固的心防，在这一刻，因为段叔的坦诚和陈赫言那跨越十年的沉默守护，产生了深刻的、难以忽视的裂痕。
　　这裂痕让他感到恐慌，却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光。
　　他该怎么办？
　　继续紧闭心门，将这份沉重的关心再次推开？还是……尝试着，哪怕只是打开一条缝隙，去触碰一下那墙外，等待了十年的阳光？
　　夜色渐深，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江熠站在窗前，如同站在了命运的交界线上，前方是未知的迷雾，身后是十年的孤寂。他的选择，或许将决定未来很长一段路的走向。
　　而此刻，他只能独自沉浸在这片暖光与孤寂交织的夜色里，任由内心波涛汹涌，沉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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