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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子时三刻。
江朝布置好一切后，随手一挥便将房中烛火熄灭。
脚尖轻点，接力一跃，转身翻上房间中央的房梁，随手整理了一下衣摆后侧身躺下，数着时辰静静等待。
即便已过立秋，夜晚的风也不甚凉爽，不知为何连促织也静悄悄地，只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为此夜更添肃杀之气。
渐渐地，眼前景物像融化的蜡油，扭曲、模糊，直至融成一片。江朝感觉思绪愈发粘稠，像一锅正“咕噜噜”翻涌个不停的甜粥，直至坠入无边黑暗。
不远处四方桌上，刚刚熄灭的烛火顶部牵引出一条细细长长的白烟，晃晃悠悠地向着江朝的方向飘来。
咚——！
江朝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面朝下趴在地上，掌下满是硌人的沙砾。
“哎呦，怎么摔啦？”一个年轻妇人揽住江朝的肩膀，将她轻轻托起，温柔地搂在怀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
耳边充斥着抽抽噎噎的啼哭声。
穿堂风带着梨花香吹进院内，梨树沙沙作响，暖阳斜斜地透过树荫照在妇人的脸上，唇角挂着温柔的弧度轻声哄着。
“嫣嫣不哭，痛痛飞飞。”另一个醇厚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掌温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度轻拍着江朝的背。
【是了，我是嫣嫣，这里是我家啊。】
江朝抬起眼，想看清楚是谁在说话，但眼前只有被泪水模糊成一片的绮丽色块。
…………
“又逃学溜出去耍剑！”扎着丱发的小小江朝坐在书案前听训，“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回了！”
左边是摆得满满当当比江朝还高一个头的书架，右边的架子上挂着一把未开刃的长剑。
江父站在书案前，手中握着书童从书塾夫子那拿回来的“告状信”，卷成筒状敲江朝的头。
“可是阿爹，夫子讲的那些我都会呀。”江朝盘着腿，双手撑在脸颊上，不服气地为自己辩解道：“要在那里坐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实在是太无聊了。”
“既如此，若是你能通过这个学年的测验，我便向夫子申请让你在家自学。”
“当真？”江朝顿时笑出整整齐齐八颗牙齿，“我就知道阿爹对我最好啦。”
“哼！可若是考不过，便老老实实坐在学堂听讲！”
“嫣嫣定不让阿爹失望。”江朝从蒲团上蹦起来，像模像样地向江父甩袖离去的背影做了一揖。
下一秒就拎上长剑翻过身后的窗，只留下书案上几张被风带起，又飘飘扬扬落地的书页。
…………
“嫣嫣，这是阿爹出任外勤时遇见的可怜孩子，暂时收留他一段时间。”江父身后探出来一个圆溜溜乱糟糟的脑袋，“跟我们嫣嫣是同岁，相互之间叫名字就好了。”
男孩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睛仿佛跟梦中的那双重合，怯生生地跟着江父喊“嫣嫣”。
“嫣嫣要与他好好相处。”江父把江朝和男孩的手交握在一起，又故作严厉地警告一句：“不要欺负人家。”
江朝眼睛一亮，自从前几天又一次不小心摔伤膝盖，阿娘就警告她，在她的伤彻底好之前，不许她再碰剑。
还派了许多人整日跟着她，既然阿爹叫我与他好好相处，那肯定同意我带着他一起玩。
这样阿娘总不能再派那么多人跟着她了吧？若是把人家吓坏了可怎么好。
想到此处，江朝被拘了几日的苦闷都抛到一旁，反手抓紧了男孩的手，小脑袋点得像不倒翁：“放心吧阿爹，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
“阿楠！快下来呀！”
江朝站在树下，对着一只小猫似地紧紧扒着梨树的男孩喊道。
“呜呜呜，我不敢……”男孩的小脸皱成一团，眼眶通红。
“哎哎哎，祖宗别哭别哭，我马上想办法救你下来。”她立马安抚道。
江朝咬着指甲盖，小大人似的皱着眉头思考，最后只想出来唯一一个不用挨打的办法。
“阿楠，跳吧，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江朝对着他张开双臂，眼神坚定地说道。
“那你可一定要接住我。”
“我会的。”江朝鼓励地看着他，“相信我。”
“好、好，我相信你，那我跳喽。”
下一秒，男孩就像六月的青涩梨子般落在江朝的怀中，虽不甘甜，却清香莹润。
男孩搂着她的脖子紧紧闭着双眼，江朝被惯性带得仰坐在地上。
“哈哈、我们好像还是要挨骂。”她笑了两声张开双臂躺倒，看着眼前刚刚为了摘梨爬上的树，“你看我们两个像不像是去泥滩里滚了一圈回来的？”
“像哈哈哈哈哈……”
…………
“嫣嫣——我可怜的嫣嫣，为什么要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痛、好痛！浑身都疼！】
“大夫、大夫求您再看看，嫣嫣还这么年轻，怎么会没救了呢？”
【像是有什么东西紧紧缠绕在身上似的，越收越紧。】
“嫣嫣，留下来，为什么不留下来？留下来！”江父江母始终模糊不清的面孔忽然清晰起来。
“为什么不留下来……”平时柔软的怀抱变得僵硬冰冷，四肢渐渐收紧缠绕。
【快要喘不上气了……】
“留下来陪我们吧。”
【……】
江朝紧抿着唇，撑起病骨支离的身体，从枕下摸出不知何时藏起的匕首，指节因紧握而泛白，高高举起，用尽全力刺向匍匐在身上的人。
“嫣嫣，为何这样对阿娘？”
“嫣嫣，为何这样对阿爹？”
眼前的“人”机械地重复着，表情僵硬，悲痛和狞笑诡异地揉杂在一起。
“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不好！”
江朝大喝一声，紧紧攥着匕首，迅速拔出，对准心脏，狠狠刺向眼前还在喋喋不休的“人”。
就在她被勒得眼前发黑，耳边嗡鸣，即将脱力之时。
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嫣嫣——快跑！”
江朝艰难地睁开眼。
头顶的床幔消失不见，四周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浓烟，炽热的烈焰炙烤着房屋，昔日清雅素净的庭院已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尸体、惨叫声和被火舌不断舔舐的断壁残垣。
“方丈！快带她走！别管我们！”
初时衣衫华贵的貌美妇人此时摔倒在地，鬓发散乱，独留几只玉钗摇摇欲坠，撕心裂肺地冲江朝的方向喊。
院中那棵高大而沉默的梨树，此刻正剧烈燃烧着，不断发出清脆的爆裂声。终于，焦黑的树干带着熊熊烈焰轰然倒下，砸起满地火星，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
“够了！”江朝竭力甩开身后之人的钳制，挥手唤出识海中的凌兮剑。
一瞬间，识海中灵力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般，冲破桎梏，在江朝的全身筋脉中奔腾游走，那股如影随形的束缚感也终于消失。
江朝头也不回地反手挥出一剑，缓步走到江母面前，目光沉沉，眼中带着隐忍不发的狠戾。
凌兮剑仿佛也能感受到主人的心绪般，剑身如流光般闪烁，不断颤动着发出金鸣之声。
“你这摄人心魄之法，实在是攻心的好伎俩，可惜……”她不给眼前的人回答的机会，果断挥剑斩下。
终于，耳边凄厉的尖叫和呼喊声归于沉寂。
她缓缓闭上眼，眼睫止不住地颤抖。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戏曲婉转缠绵，唱腔犹如情人低语，道尽绵绵情意。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只是这贾府虽草木静默，虫鸣消隐，却注定不是个好戏台。
谁在唱戏？
江朝猛地睁开眼，眼前是那个黑洞洞的客房，屋顶近在咫尺，几乎贴在她的脸上。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未被人发觉就溜进鬓角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她翻身坐起，不远处四方桌上的烛火熄灭时牵出的白烟还没消散，时间似乎只过去了一瞬。
但这正是厉害之处，南柯一梦，杀人于无形。
梦中年轻妇人匍匐在地，泣泪呼喊的样子历历在目。
即使早已不记得阿娘的模样，挥剑时心却像是一只被攥紧的海绵，难以呼吸。
自从那场灭门惨案发生，大病一场后，她失去所有的记忆，没成想这邪祟阴差阳错之间竟将她的记忆唤醒了一部分。
她晃晃脑袋，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不知师弟和季望的情况如何了，之前的计划行不通，不能坐以待毙，得快点去找他们。
窗外乌云密布，没有一丝月光，不知现在已是几时。
江朝翻身跃下房梁，从储物袋中取出引妖铃，快步推门而出。
刚跨过门槛就看见温羽华也正从隔壁房间走出。
“师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刚刚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并无，师姐可是有什么发现？”
“那邪祟善造梦之术，可在梦中杀人于无形，它今夜不会来了。”江朝眉头紧锁。
“是我大意了，若是季望师父真的接下了悬赏令怕是凶多吉少。”说完抬脚快步往季望房间走，“去看看季望怎么样了。”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又来了，动作要快。”还没等江朝施法强行破开季望房中的禁锢阵法，房门就“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被拉开。
“哎？你们怎么都出来了，你们也听到了是吧？我当时听那个老管家说的时候就感觉贾公子跟那个戏子有问题。”
语调轻快，活蹦乱跳，毫发无损。
“……”
真是白着急了。
注：本章中出现的戏词皆出自《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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