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星星

　　夏星至僵住了。

　　不过她真的相信梁予岸会说到做到，这也没错。

　　一个忽然赖在自己店里的人，第一次晕倒帮忙是人道主义，第二次晕倒确实属于自作自受了。

　　她咬住下唇，视线落回面上，汤色清亮，白气氤氲。

　　香气似乎也在和她对峙，她当然不能在去留都悬而未决的时候再倒一次，卡路里的克扣在这时救不了她。

　　没再多言，她又把碗端了回来。

　　她夹起一筷子面条，有些软坨了，但鸡汤的醇厚底味搭配上葱油的焦香，还是绝配。

　　夏星至埋头认真地吃着，多吃点，让他看到自己绝不会再次晕倒的证据。

　　碗很快见了底，连最后一点汤都被他喝得干干净净。

　　一滴不剩。

　　她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吃主食了，其实很爽利。

　　夏星至拿起空碗走向水槽，经过清点食材的男人身边，她特意晃了晃手里的碗。

　　这个动作代替她说话：你看，我吃完了，一点没剩，我不会晕倒了，当然也不是一个大麻烦，所以拜托你，让我躲一躲。

　　-

　　暮色沉沉，压在小店窗外。

　　夏星至靠着水池，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虚脱般的疲惫袭来。

　　她是第一次这样真正在饭店劳作，在家里她几乎从不做家务，向来是阿姨做这些。

　　原来这样身体劳动下来一天，是真的没力气去想别的。

　　琐事困住她，也拽住她奔跑的思绪。

　　夏星至站起身，走向水槽，准备把晚高峰没洗完的碗筷清理完。

　　梁予岸也正端着一摞碗碟走过来。两人几乎同时在水槽前站定。

　　狭窄的水槽空间瞬间被占据。

　　夏星至拧开水龙头，拿起碗，用海绵有些笨拙地擦拭着内壁。

　　而梁予岸就这么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

　　终于，他也打开了旁边另一个小水槽的水龙头，拿起盘子熟练地开始冲洗。

　　夏星至的生涩在对比下，就显得有些突兀。

　　一个沾着油污的白色深碗在她手里打滑，差点脱手掉下。

　　她低呼一声，连忙攥紧。

　　“我来吧。”

　　梁予岸伸过手，要去接过她手里的碗。

　　“我来，我来。”夏星至的声音因为急切有些拔高。

　　“梁老板，我知道我们只见过三次面，我的请求很奇怪也很冒昧，但是我还是想请求你，让我在这帮帮忙。”

　　“两个月，就两个月。”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镶嵌进海绵里，声音有点抖。

　　“房租我付，还有这些天你教我做事的学费，我都付。”

　　“我会认真吃饭，不会晕倒，我不吃饭是怕胖，你这儿又没体重秤，没人知道我胖不胖的，对不对？”

　　“而且什么活我都能学着干，绝对不给你添麻烦，行吗？”

　　水槽深处，一滴未关紧的水珠，敲打着不锈钢槽底。

　　嗒，嗒，嗒…

　　时间像一块橡胶似的拉长、扭曲，粘稠。

　　灶台已经光洁，但梁予岸手中的抹布却仍在规律地擦拭，摩擦的节奏没有变化。

　　“这里辛苦。一站就是一天，耗人。别说怕胖了，你和胖就不沾边，你这小身子骨根本撑不住的这里的劳动量。店里高峰期你晕了怎么办？”

　　“而且我对卫生的要求比较高，所以才不请人，我受不了别人做事。比如其实你白天洗的菜，我就又洗了一遍。”

　　“所以，就算我答应，你也坚持不下去的，别说两个月，一周都难。”

　　他抬头，直视她。

　　“夏星至，你该有更敞亮的路，找别的干净地方，总比厨房强。”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出她名字。

　　清晰，明确，疏离。

　　漆黑的眸子和琥珀色的瞳孔在对视。

　　只是琥珀色明显更倔强，她回道：“我也说不出理由，可是我觉得这里好，能让我躲一躲。”

　　“我一定会按照你说的卫生要求去做，只要你说出一次，我就绝对不会再问第二遍，而且我只会比你说的做得更好，我有这个自信。”

　　“一日三餐我一定吃得干干净净，绝不可能再低血糖晕了。”

　　“给我一个七天试用期好不好，如果那时候还是觉得耽误店里，再让我走也不迟，到时候我一定会把呆过的地方喷满消毒水的。”

　　“梁老板，拜托了！”

　　她深深一鞠躬，标准的九十度直角。

　　就在这时，店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阵春夜的凉风。

　　几个年轻男女带着明显的酒气摇晃着走了进来。

　　“老板，还有吃的吗？饿死了！”

　　“对对，随便弄点，什么都行！”

　　“还有炒面。”

　　梁予岸回应着，立刻熟练地开火、煮水、下面，仿佛刚才的对话没发生过。

　　夏星至也直起腰来，客户的要求才永远是店里的首要重点。

　　“行行行，三碗面，快点儿！”

　　为首的年轻男子嗓门很大，带着醉后的撒泼。

　　小小的店里瞬间被嘈杂的聊天声填满。

　　其中一个女孩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去催单，脚下却一个趔趄，快要撞向旁边堆着的几个空啤酒瓶。

　　“小心！”

　　夏星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冲了过去。

　　在女孩撞到之前，一只手扶住了她摇晃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敏捷地稳住了那几个空瓶子。

　　女孩被她一扶，也吓了一跳，酒醒了几分，站稳后有些尴尬地嘟囔：“哦，好......”

　　其他同伴也看了过来。

　　梁予岸正好端着面转身，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夏星至扶着客人胳膊的手腕，纤细却有力。

　　她松开手，迅速退开一步，还是笑着嘱咐道：“有点滑，小心点哦。”

　　她低头快步走回水池边，拿起抹布，开始擦拭刚才客人差点摔倒的区域。

　　当梁予岸再次拿起面碗时，目光再次被那个忙碌的背影抓住。

　　她擦地的动作很认真，脊背都弯下去。

　　小小的人比娇气的外表看起来更倔强。

　　吃夜宵的人儿来得快，去得也快。

　　几个年轻人风卷残云般吃碗面，结了账，又带着酒气和嬉笑骂声涌回了夜幕。

　　店里重归一片寂静，梁予岸开始收拾狼藉的碗筷。

　　夏星至也默默地把最后一张桌子擦干净。

　　他端着脏碗来到水槽前，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

　　“碗，要顺着碗沿转着洗，海绵压太紧，容易打滑。”

　　夏星至愣了一下，抬起头。

　　梁予岸拿起一个碗示范起来：“像这样，用巧劲。油污的地方多涂点洗洁精。”

　　“还有，”梁予岸关上水龙头，拿起干净的抹布擦手。

　　“两个月，管吃住，没工钱，受不了随时走。”

　　夏星至整个人定住，大脑一片空白。

　　她就知道。

　　在那个雨夜见到梁予岸的第一眼，夏星至就笃定他会帮自己。

　　她就是有这样莫名的自信。

　　胃里有成千上万的蝴蝶在飞舞，想从胸腔里飞出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梁予岸面前。

　　一不小心冲得太近了。

　　近得梁予岸甚至能看清她颤动的睫毛，和眼尾的那一颗痣。

　　近得梁予岸甚至能闻到她扑过来的风里带着栀子花香。

　　“真的吗？”

　　夏星至扑扇扑扇的睫毛下的琥珀色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他。

　　“咳、咳…”

　　过近的距离让梁予岸乱了阵脚，有些狼狈地侧过头，不自然地咳了两声。

　　他很不喜欢和人这么近，被污染感会让他不自觉想擦干净自己。

　　只是现在，他脑子里没有脏与净，只是耳根染上了一层薄红。

　　夏星至没有移开眼神，两人都默契地后退了小半步，拉开了距离。

　　“梁老板，谢谢你，真的，真的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不给你添麻烦的。”

　　说完，夏星至立刻转身去找包，从里面翻出手机后走了过来。

　　“梁老板，房租和学费...”

　　她顿了顿，看到他眉头又蹙起，赶紧加快了语速。

　　“我知道您说不用，但咱们总得有个联系方式吧？万一有什么事，或者我需要提前走，也好告诉您一声。”

　　“我加您个微信，行吗？”

　　梁予岸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调出二维码的界面，将手机屏幕朝向她，直接递了过来。

　　屏幕的光线有些暗。

　　夏星至赶紧去扫。扫码成功的提示音显得格外清脆。

　　梁予岸收回手机，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向通往后面隔间的门。

　　“明天采购日，六点楼下等我，跟我去趟菜市场。”

　　门一声轻响，关上了。

　　她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新指令。

　　六点。菜市场。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刚刚添加成功的账号。

　　头像竟然和自己一样，都是一片星空。甚至昵称也和自己一样，都是名字。

　　梁予岸。

　　夏星至发出了第一条消息：【梁老板，谢谢你，非常非常感谢！】

　　几乎是立刻，手机屏幕顶端跳出了“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钟后，简单的回复跳了出来。

　　梁予岸简短地回复：【没事，早睡。】

　　夏星至：【好，立刻就睡！明早见老板，晚安。】

　　梁星至：【晚安。】

　　前途不清，但好在这个夜晚是安宁的，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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