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星辰

作者:乌鸡国人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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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华星光


      一九七七年三月的戈壁,残雪还嵌在沙砾缝隙里,风刮过脸时仍带着冰碴子的疼。俞瑾萱把棉袄领口又收紧些,睫毛上沾着的细沙被呵出的白气濡湿,在镜片上晕出片模糊的雾。光谱仪的校准曲线终于稳定在标准值上,她盯着示波器上那条平滑的绿色亮线,指节因为用力攥着扳手而泛白 —— 连续熬了四个通宵,右手虎口已经磨出了血泡。
      "俞瑾萱同志在吗?"
      实验室的木门被风推得吱呀作响,探进来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军官,军绿色文件袋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俞瑾萱慌忙用袖子擦了擦镜片,机油在蓝布工装上蹭出片灰黑的印子。
      "政治处赵干事。" 来人递过文件时,她注意到对方袖口别着支钢笔,笔帽上的红星磨得发亮,"全国科学大会的通知,需要您亲自签收。"
      "全国科学大会?" 俞瑾萱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发飘。这个词像道惊雷,劈开了她被实验数据填满的脑子。去年冬天听短波广播时,她还和张德海念叨过这事儿,当时只当是遥不可及的新闻。文件袋里的信纸带着油墨香,最上面那张打印纸的抬头烫着金色的国徽。她的指尖在 "俞瑾萱同志的研究成果被提名 ' 全国科学大会奖 '" 那行字上抖得厉害,纸页边缘被蹭出毛边。"张师傅报的。" 赵干事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递过钢笔时特意旋开了笔帽,"下个月十五号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您得准备汇报材料。"
      钢笔尖落在签名处时,俞瑾萱才发现自己在哭。眼泪砸在 "瑾萱" 两个字上,晕开的墨团像朵突然绽放的墨菊。她想起父亲趴在灯下改论文的背影,想起哥哥在内蒙古寄来的信里画的简易星图,更想起那个在沙尘暴里把她从沙沟里捞出来的军人 —— 此刻她最想告诉的人,是程志远。
      消息像长了翅膀,午饭时食堂的铝制饭盆碰撞声突然变稀。老李端着红烧肉的手在她碗上方停顿了半秒,额外多浇了勺浓稠的汤汁:"小俞同志,给咱基地长脸了!"
      俞瑾萱埋着头扒饭,耳朵却捕捉着每个提到 "北京" 的字眼。张德海关切地往她盘子里夹了块排骨:"去北京得坐三天火车,现在治安不太行。" 老人用筷子头敲了敲桌面,"听说程团长明天就从师部回来了?"
      她的脸颊腾地烧起来,连带着耳根都烫得厉害。铝盆里的菠菜汤映出她红扑扑的脸,像戈壁滩上罕见的朝霞。
      第二天清晨的霜花还没化,实验室的门就被敲响了。程志远站在晨光里,军大衣肩上落着层薄雪,手里的牛皮纸文件夹边角被冻得发硬。俞瑾萱转身时带倒了墨水瓶,蓝黑色的墨水在桌上漫开,像条突然涨水的河。
      "别动。" 程志远跨过来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半拍,他从口袋里掏出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三两下就把墨水吸干。那是块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手帕,边角绣着朵小小的五角星,"我带了新墨水。"
      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墨绿色玻璃瓶,英雄牌墨水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俞瑾萱这才发现,他军裤膝盖处沾着新鲜的泥土,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恭喜。" 程志远把文件夹放在桌上,金属搭扣碰出清脆的响。晨光斜斜地切过他的侧脸,平日里锐利的眉峰此刻柔和了些,左眼角那道浅纹里还卡着点风沙,"师部通讯员连夜送的消息。"
      文件夹里的资料整整齐齐码着,最上面是份手写的大纲,"粒子偏转角度误差分析" 几个字力透纸背。她翻到中间,发现每处涉及磁场计算的地方都用红铅笔标了线,空白处还有小字批注:"参考 1965 年《物理学报》第 3 期,有类似补偿方案。"
      "你..." 俞瑾萱的手指抚过那些红色批注,笔尖划过的力度仿佛还留在纸上,"熬了通宵?"
      程志远正往暖瓶里倒热水,闻言动作顿了顿:"师部档案室有旧期刊。" 他把搪瓷缸推过来,里面飘着几朵晒干的菊花,"老张说你最近总上火。"
      窗外的风卷着沙粒打在玻璃上,实验室里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俞瑾萱捧着温热的搪瓷缸,突然想起联欢会上他别扭的笑容,想起沙尘暴里他单膝跪地给她包扎伤口的专注,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组织决定由我护送你去北京。" 程志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正低头检查着什么文件,耳尖却悄悄红了,"正好要去总参汇报工作,顺路。"
      出发前三天的深夜,俞瑾萱抱着装订好的汇报材料走出实验楼,发现程志远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他没穿军大衣,只穿着件单军装,手里拎着个军用挎包。
      "跟我来。" 他转身走向基地西侧的沙丘,军靴踩在沙地上发出沙沙的响。
      爬上最高处的土坡时,俞瑾萱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墨蓝色的夜空像被谁掀开了一角,亿万颗星星倾泻而下,银河清晰得仿佛能看见流淌的星尘。北斗七星低垂在天际,勺子柄几乎要碰到远处的瞭望塔。
      "我常来这儿。" 程志远在她身边坐下,从挎包里摸出个铁皮饼干盒,里面是些炒得香脆的南瓜子,"站岗值勤累了,看看星星就好了。"
      俞瑾萱抓起把瓜子,指尖被夜露浸得发凉:"在上海只能看到寥寥几颗星。"
      "北京也看不到。" 程志远的侧脸在星光下泛着柔和的银辉,"但那里有国家图书馆,有科学院的实验室,有..." 他顿了顿,"有很多你该见的人。"
      风卷着沙粒掠过耳畔,带着远处岗哨传来的隐约口令声。俞瑾萱转头时,正撞见程志远望过来的目光,他的瞳孔里盛着整片星空,比任何公式都更能让她心跳失序。
      "如果不是军人,你想做什么?" 她突然问,声音轻得像星尘。
      程志远沉默了很久,久到俞瑾萱以为他不会回答。"想当老师。" 他终于开口,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饼干盒上的红五星,"像父亲那样,在黑板上推导公式。"
      "那现在..."
      "现在也很好。" 他转头看她,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鼻尖上,"保护你们这些推导公式的人,也是在守护同样的东西。"
      两人并肩躺着看星星,沙砾硌得后背发疼,却没人想挪动。俞瑾萱数着猎户座的腰带,听着身边男人平稳的呼吸声,突然觉得那些复杂的波函数都有了具体的形状 —— 就像此刻两颗正在靠近的心,在寂静的宇宙里产生了奇妙的共振。
      "北京比这冷。" 程志远突然坐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把我的军大衣带上。"
      火车哐当哐当穿行在华北平原时,俞瑾萱正趴在小桌上修改报告。程志远坐在对面的过道椅上,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军事简报。他坚持让她睡下铺,自己则守在旁边,像尊沉默的铁塔
      "喝点水。" 凌晨三点,他突然递过来个军用水壶,里面的水还温着。俞瑾萱接过时,发现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想必一夜没合眼。
      人民大会堂的穹顶比想象中更壮观。当俞瑾萱站在 "新兴技术" 分会场的讲台上,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时,手心的汗几乎要浸湿演讲稿。直到目光扫过最后一排,看见那个笔挺的军绿色身影,她突然就不紧张了。
      "...... 通过改进磁场梯度补偿算法,我们成功将探测灵敏度提升 42%..." 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投影幕上的粒子轨迹图随着讲解缓缓切换。当说到关键的分层线圈设计时,她特意抬眼望向程志远,发现他正微微点头,嘴角噙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提问环节,一位白发老者举起手:"小同志,你们的温度补偿方案,有没有考虑过极端环境下的稳定性?"
      "考虑过。" 俞瑾萱调出另一组数据,"我们在零下三十度到零上五十度区间做了三百次测试,误差始终控制在 0.3% 以内。"
      老者赞许地颔首:"这个思路很有价值,会后我们聊聊?"
      全场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俞瑾萱握着激光笔的手微微发抖,转身时正好对上程志远投来的目光,他站得笔直,无声地敬了个军礼。
      颁奖那天,程志远特意换了套崭新的军装。当俞瑾萱捧着烫金证书走下台,他递过来的汽水瓶上还凝着水珠:"那天的老人刚才跟我说,想调你去中科院物理所。"
      "我拒绝了。" 俞瑾萱吸了口橘子味的汽水,气泡在舌尖炸开,"我的实验还在基地。"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而且... 我答应过要回去。"
      程志远的手指在汽水瓶上捏出浅浅的印子,他突然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一片落尘。这个动作自然得仿佛练习过千百遍,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烫得她心口发颤。
      去程爷爷家那天,俞瑾萱特意穿上了母亲寄来的浅灰色连衣裙。军区大院的白杨树刚抽出新芽,程爷爷站在红漆门廊下等他们,藏青色中山装的纽扣扣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得像能看穿人心。
      "小俞同志,果然一表人才。" 老人握住她的手时,掌心的老茧硌得她微微发疼,"志远这小子,信里把你夸上天了。"
      程志远在身后轻咳一声,耳根红得厉害。俞瑾萱偷偷瞄他,发现他正笨拙地给墙上的老式挂钟上弦,金属钥匙转得咯吱作响。
      晚饭的餐桌上摆着个青花碗,里面盛着红烧肉,色泽红亮得像程志远领章上的红绸。程爷爷给她夹了块排骨:"尝尝,志远他奶奶的拿手菜,这方子还是你伯母当年传下来的。"
      "伯母?"
      "就是他母亲。" 老人指了指墙上的合影,照片里的年轻女人穿着布拉吉,笑容明媚得像向日葵,"跟你一样,也是搞学问的,当年在莫斯科大学,多少小伙子追呢。"
      俞瑾萱看着照片里的程母,突然明白程志远为什么总说她眼熟 —— 那眉眼间的轮廓,竟有几分惊人的相似。程志远正给她盛汤,撞见她的目光,汤勺在碗沿碰出清脆的响。
      临别的时候,程爷爷从书柜深处翻出本牛皮封面的书,扉页上的钢笔字已经泛黄:"给我的学生与爱人,愿科学之光照亮你们的道路。" 落款是两个交织的签名:程谦、苏雅。
      "志远父亲的笔记。" 老人把书塞进她怀里,力道不容拒绝,"当年他带研究生时用的,你拿着比我这老头子有用。"
      回程的夜风吹起俞瑾萱的连衣裙,程志远脱下军大衣披在她肩上。两人沿着路灯下的树影慢慢走,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我父母的事,爷爷很少提。" 程志远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他们牺牲那年,我把所有的书都锁起来了,觉得搞科研救不了人。"
      "那现在呢?"
      "现在知道了," 他停下脚步,路灯的光晕落在他睫毛上,"钢笔和枪,守护的是同一片土地。"
      俞瑾萱低头翻开那本笔记,泛黄的纸页上夹着张老照片:年轻的程父正在黑板上写公式,程母站在一旁擦黑板,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们脚下织成张金色的网。
      火车驶离北京站时,俞瑾萱把脸贴在车窗上。程志远靠在对面的铺位上,正看着她送的那枚五角星书签,铜片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在想什么?" 她问。
      "在算。"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笑意,"从北京到基地,一共两千一百公里。按火车的速度,我们还有..." 他看了看表,"还有四十六小时零十八分钟到家。"
      俞瑾萱望着窗外掠过的白杨,突然觉得这漫长的旅途也没那么难熬了。她从包里拿出那本《量子力学原理》,扉页上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或许就像程父写的那样,科学与爱,本就是照亮生命的同一种光。
      而他们的光,正在回西北的路上,越燃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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