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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午后的光,斜斜地穿过静心苑宽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安静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微尘,悄无声息。余漾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一株摇曳的芭蕉叶上,神思早已不知飘荡到了何处。那种熟悉的、挥之不去的空茫感,又将他轻轻包裹。
“哐当——”
一声不算响亮,但异常清晰的坠物声,从二楼展览室的方向传来,猛地刺破了这片宁静。
余漾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涣散的眼神慢慢聚焦。他怔了几秒,才从沙发上起身,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循着声音上了楼。
展览室的门虚掩着。推开门,室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墙角的感应灯因为他进来而幽幽亮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旧画布特有的味道。地上,靠近墙角的位置,一幅原本挂着的风景画摔了下来,画框边角着地,木框似乎有些开裂,玻璃倒是没碎,只是蒙上了一层更深的灰。
余漾走过去,弯腰将画拾起,靠墙放好。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其他作品。大多是些规整的、符合传统审美的静物或风景,色彩和谐,笔法娴熟,挑不出错处,却也……毫无生气。像一件件精心打磨的工艺品,而非拥有灵魂的艺术。
那是几年前了。他拿着自己颇为得意、倾注了心血的几幅新作,满怀期待地呈给父亲。父亲,那位在画坛享有盛誉、门生众多的余教授,只是扶了扶金丝边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画布,眉头便蹙了起来。
“余漾,你的技巧无可指摘,”父亲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我们余家的艺术讲究的是底蕴和格局,不是这种小情小调的东西。。你看看你这些,色彩用得这么跳脱,情绪表达太过直白……不够含蓄,失了格调。”
他指着其中一幅用了大量鲜明蓝色和黄色的抽象画:“尤其是这一幅,太浮躁了。拿回去,再好好想想。”
那几句话像一盆冰水,将他初初燃起的艺术火苗浇得只剩一缕青烟。他后来才明白,父亲口中的“底蕴和格局”,不过是符合主流审美和市场价值的另一种说法。
一幅幅看过去,父亲的否定,母亲温和却同样希望他“遵循正道”的劝诫,还有周围人那种“毕竟是余教授的公子,虎父无犬子”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越缠越紧,一丝极淡的嘲弄掠过他的嘴角。
家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孩子,但哥哥余丞路对美术一窍不通,成了家里经商继承人的不二之选。而他,这个天生对色彩和线条敏感的儿子,则顺理成章地成了家族艺术荣光的“重点培养对象”,多么讽刺。
但一种久违的、几乎要被遗忘的冲动,如同蛰伏的火山,在这一刻蠢蠢欲动。他不要再画那些符合“余家标准”的画了。他要画一种属于自己的画,一种真正从心脏最深处、从灵魂裂缝里流淌出来的色彩。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以惊人的速度疯长,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心神。他转身走进了画室。这里与展览室的规整截然不同,显得有些凌乱,画架、颜料、散乱的画笔、揉成一团的废稿……空气中松节油的气味更加浓烈。
支起新的画布,盯着那一片刺目的白,余漾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拿起了炭笔。
然而,落笔并不顺利。
当他试图将脑海中那个模糊而炽热的意象付诸笔端时,一些不受控制的画面和感觉,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是高中那间废弃的旧画室,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空气中漂浮着金色的颗粒。江准琛,那个眉眼锋利、打球后浑身散发着热气少年,从身后悄悄靠近,趁他专注地盯着画板时,飞快地在他耳尖上烙下一个吻。温热的,带着点湿意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窜过全身。他惊得差点跳起来,回头却撞进对方含笑的、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周围是安静的,只有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的蝉鸣。
甜蜜的酸楚尚未散去,另一幅画面便强硬地切入。
人来人往的游乐场,旋转木马上是孩子们的画欢声笑语,但余漾清晰的看到江准琛和程曼汐站在一起,程曼汐正举着一团粉色的棉花糖,踮起脚尖喂到江准琛嘴边。江准琛微微低头,咬了一小口。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在外人看来,那或许就是一种默认的亲密和谐。
那画面,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眼底,直抵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闷痛迅速蔓延开。
“嗡——”的一声,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继而是一片空白。呼吸骤然变得困难,胸口发紧,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画架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拿着炭笔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线条在画布上歪斜。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些影像,但都是徒劳。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勒越紧。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关节重重地敲打了几下自己的额侧,试图用物理的痛感来压制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
一下,两下……
不能停。他对自己说。必须画下去。
他甩开炭笔,直接抓起了颜料管,将大块大块浓郁得近乎沉郁的蓝色、灰色挤上调色板,然后用刮刀狠狠地涂抹在画布上。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仿佛不是在创作,而是在进行一场搏斗。
手机在一旁震动过无数次,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大多是“程景”。程景是父亲最得意的学生,温和、儒雅,对他照顾有加,那点超越师兄弟情谊的心思,余漾并非感觉不到,只是无法回应。直到它再次固执地响起,他才有些不耐烦地走过去,接了起来。
“喂?”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和情绪波动而有些沙哑干涩。
“师兄?你最近怎么样?好久没你消息了。”电话那头传来程景清朗温和的声音。
“我没事。”余漾下意识地否认,目光依然死死地盯着画布上那片混沌的颜色,“就是在……散散心。”
“散心?你在哪儿呢?声音听起来有点累。”
“真的没事。”余漾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有点忙,先挂了。”
不等程景再说什么,他直接按断了电话,将手机随意扔回角落。散心?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目光回到画布上,那浓重的色彩,此刻在他眼里,像极了凝固的血。而他,正把自己的心血,一层一层地涂抹上去。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他几乎把自己囚禁在了画室里。饿了就随便找点东西,常常是啃几口冷面包,或者煮一碗毫无味道的白水面。睡眠极少,困极了就在画室旁边的沙发上囫囵躺一会儿,醒来又继续面对那幅画。
过程是反复而痛苦的。那些不受控制的躯体反应,手抖、呼吸滞涩、头部的闷痛和敲打,时常来袭。每一次,他都强迫自己停下来,深呼吸,或者干脆离开画室片刻,在静心苑空荡的房间里走几圈,等到稍微平复,再重新投入战斗。
画布上的意象逐渐清晰。是两个紧密相拥的男性躯体轮廓,线条充满了挣扎与依恋交织的力量感。他们的面容模糊,但肢体语言诉说着一切——禁忌下的爱恋,无声的呐喊,深埋于阴影处却依然炽热燃烧的火焰。色彩从最初的沉郁,到后来加入了一些隐秘的、跳跃的亮色,如同绝望中透出的微光。
当最后一笔颜料落下,余漾退后几步,看着这幅终于完成的画作,身体里紧绷了近两个月的弦,骤然松开了。一股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但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轻快感。
他做到了。他把那个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把他和江准琛之间早已埋葬的过往,把他所有无法言说的爱与痛,都凝固在了这块画布上。
没有太多犹豫,他选择了以一个匿名的网络平台,将这幅名为《缄默之焰》的画作发表了出去。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后,他关掉电脑,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如释重负是真的。那块压在心头多年、关于真实自我的巨石,似乎被挪开了一角。
但隐隐的不安,也像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他将自己最隐秘的部分公之于众,哪怕暂时是匿名的,也仿佛赤身裸体站在了悬崖边,不知道下一刻是会迎来理解的目光,还是坠入万丈深渊。
这种矛盾的感受折磨着他,身心俱疲到极点,他竟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梦里,光影迷离。他好像又回到了高中的画室,阳光暖洋洋的。有人从身后轻轻抱住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来一阵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颤栗。是江准琛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响在耳边:
“余漾,你明明知道我和她——”
那句话没有说完,余漾猛地惊醒过来。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梦里那句话的余音仿佛还在空气里回荡。他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窗外已是夜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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