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科学的异能少女

　　北华理工的秋天，来得干脆利落。悬铃木的叶子仿佛一夜之间就染上了铁锈般的深黄，风一吹，便打着旋儿铺满了校园小径。
　　选课系统的网页在开学第三周终于恢复了流畅（说实话，这破校园网是真对不起这顶尖理工科的名头啊），林疏月坐在宿舍书桌前，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
　　必修课像磐石，牢牢占据了大半江山。选修栏里则是五花八门的名字，从《葡萄酒鉴赏》到《周易入门》，像色彩斑斓的噪点，晃得人眼花。她的光标精准地落在《环境伦理学》上——学分合适，上课时间卡在高等数学和线性代数之间那个完美的空档期。点击确认。没有对伦理学的热情，纯粹是这张名为“毕业要求”的拼图上，刚好需要这块形状的碎片。如同往购物车里放入一件必需品，平淡无波。

　　社团招新的热潮，在军训结束后如期席卷了校园。
　　食堂门口的主干道，变成了一个喧嚣的小型集市。音乐社的架子鼓敲得震耳欲聋，试图用节奏俘虏听众；动漫社的成员穿着华丽的服装，摆出各种造型吸引眼球；滑板社在空地上飞驰跳跃，引发围观人群阵阵惊呼。林疏月背着包，像一尾沉默的鱼，灵活地穿过这片声浪与色彩的海洋。目光像精准的探针，扫过一个个摊位：学生会、青年志愿者协会、科技创新协会……最终，在一个相对冷清的角落里，她的视线停住了。
　　摊位的背景是一幅巨大的、PS痕迹明显的绿水青山海报，鲜艳得有些失真。桌子上散落着印刷粗糙的宣传单，还有几盆无精打采的绿萝盆栽，叶片耷拉着，像没睡醒。“北华环保社”几个大字印在一块泡沫板上，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摊位后面坐着两个女生，穿着印有社团Logo的廉价T恤，正低着头专注地刷着手机，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林疏月走过去，拿起一张宣传单。目光快速扫过活动计划：每月一次的校园垃圾分类宣传（口号是“垃圾分一分，环境美十分”）、校园绿植认养（“给树一个家”）、季度一次的郊野公园净山徒步、不定期去社区做环保小讲座……活动频率、类型、地点，一目了然，像一张清晰的日程表。
　　“同学，有兴趣加入环保社吗？保护地球，人人有责哦！”一个女生抬起头，脸上扬起一个标准的、带着点程式化的热情笑容。
　　“嗯。”林疏月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宣传单最下方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参与社团活动累计满30小时，可获得校级志愿者服务时长认证（计入综合测评加分项）”。
　　这行字，像一道精准的数学题答案，瞬间锁定了她的目标。环保社的活动内容在她看来，大多是些“形式大于意义”的环保行为艺术——意义有限，但好在流程固定，耗时可控，效率可预期。就如同她计算绩点一样，志愿时长也只是毕业这张复杂蓝图上，一个必须被填满的小方格。投入（时间）和产出（综测加分）的比例清晰可算。
　　“填张报名表吧。”女生递过来一张表格。
　　林疏月接过，迅速填好姓名、学号、院系、联系方式。在“为什么想加入环保社”那一栏，她笔尖顿了顿，流畅地写下：“认同环保理念，愿意为校园环境改善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标准的、稳妥的、绝不会引起额外关注的官方回答。至于内心更真实的评估——“流程固定，目标明确，性价比尚可”——则被无声地封存在加密备忘录的「实用选项」分类里。
　　“欢迎加入！扫这个二维码进群。”女生指了指贴在桌角的打印纸。
　　扫码入群。群名“北华环保社2027届新人群（禁水）”。消息提示音立刻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表情包、无意义的寒暄、对活动的询问……林疏月熟练地设置“消息免打扰”，然后将这个群聊在列表里沉到了最底部。目标达成：获取志愿时长认证渠道。投入产出比分析——完成。

　　周末，凤鸣山公园。
　　秋高气爽，天空蓝得像洗过一样，是北方难得的好天气。林疏月背着那个陪伴她多年的帆布包，包里装着水杯、一本《复杂系统导论》（图书馆借的，她习惯在通勤途中看书，纸质书是她近乎偏执的浪漫），还有……她在整理高中旧物时发现的那支便携式水质TDS（总溶解固体）检测笔。这是当年家里装净水器时送的，一直没用几次，这次出门前顺手塞进了包里，想着“环保社要是想做水质宣传，也能提前采样做数据”。

　　环保社的第一次“净山徒步”活动定在下周末，地点就是这座公园。她习惯性地提前来踩点，熟悉路线和环境，评估活动内容和可能的耗时效率。公园依着个小山包，山顶有座凉亭，是徒步的终点。山脚下是一片不大的人工湖，湖心有个造型普通的喷泉，正懒洋洋地喷着不高不低的水柱。
　　林疏月沿着湖边的塑胶步道慢慢走着，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落叶堆积的厚度和区域（影响清理难度）、垃圾桶的分布密度（影响收集效率）、地面上垃圾的主要类型（纸巾、塑料瓶、零食包装为主）……这些信息在脑中自动归类，形成初步的“净山活动效率评估模型”。
　　走到喷泉附近，她在一条木质长椅上坐下。喷泉水泵发出持续不断的嗡鸣，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她拿出书，刚翻开，目光却被喷泉底座附近的水流吸引了过去。水流冲击着池壁，形成小小的回旋涡流，裹挟着几片落叶和细小的气泡，在那里打转。一个念头，纯粹是出于对流体状态观察的本能，毫无预兆地、轻飘飘地滑过脑海：
　　“这涡旋……要是能再清晰一点点就好了。”
　　念头刚起，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她微微摇头，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条件反射。这里是开放的大型公园喷泉，水体规模远超想象（至少几十立方米），水泵噪音巨大，周围游人如织，各种变量多到数不清。物理的边界早已清晰无比：这种环境里，所谓“微扰”，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她把注意力强行拉回书本。
　　然而，就在她低头的那个瞬间——
　　唰啦！
　　眼角的余光似乎，仅仅是似乎，捕捉到喷泉底座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小涡流，极其短暂地加速旋转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水流猛地卷起原本静止的几片细小泡沫，在涡心打了个几乎看不清的旋儿，连半圈都不到，时间短得无法计量，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汇入混沌的主流。
　　林疏月猛地抬起头，目光如探照灯般锁定那片水域。
　　水流依旧翻滚、撞击、破碎，只有水泵的嗡鸣恒定不变，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样从未发生过。
　　“眼花了？还是……”她皱起眉，本能地掏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镜头对准那片区域。她屏住呼吸，集中精神，意念指向那片水面：“再来一次！”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手机屏幕里，只有水流撞击池壁、涡旋生灭、泡沫破碎的自然场景。没有任何异常。
　　她不死心，开始一帧一帧地慢放刚才录下的视频。
　　放慢，再放慢。
　　……画面晃动……落叶漂过……气泡上浮……突然，在一堆上浮的气泡群破裂的瞬间，一小片被水流裹挟的白色泡沫，因为气泡破裂产生的局部水流扰动，短暂地、非常自然地，顺着涡流的切线方向加速漂移了那么零点几秒，位置恰好就在她之前“感觉”异常的那个点附近！
　　“原来……是气泡破了。”她轻轻吁了口气，指尖悬停在屏幕上，看着那小小的泡沫打着旋儿消失在主流里。高中物理老师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眼见未必为实，尤其是在动态环境里，光影、水流、泡沫，都容易骗人眼睛。这小小的泡沫漂移，在特定角度和光线下，加上她那一刻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被大脑短暂地“加工”成了期待中的涡旋加速。一次小小的感官欺骗。
　　她关掉手机，在加密备忘录里简单记下：
　　凤鸣山公园踩点-喷泉观察：
　　疑似观察到涡旋异常加速。
　　录像慢放确认：气泡破裂导致泡沫漂移，视觉效果误判。
　　结论：高噪开放环境（游人、噪音、大水体）下，细微观察极易受干扰。主观期待易导致误判。需更严谨。

　　收起手机和书，她起身沿着登山小径往山顶走去。小径铺满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走到半山腰一处缓坡，三个大约六七岁的小孩正蹲在路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林疏月放慢脚步，听见他们压低的、兴奋的议论声：
　　“快看快看！这只蚂蚁好大！它在搬东西！”
　　“它们在排队！像小火车！”
　　“它们怎么知道哪条路最近呀？我妈妈开车都用导航呢！”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天真地问。
　　林疏月从他们身边走过，小女孩那句充满童真的话飘进耳朵。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孩子们专注的侧脸和亮晶晶的眼睛。他们紧紧盯着地上忙碌的蚁群，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那种纯粹的好奇和不带功利目的的专注观察，让她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她继续向上走。快到山顶凉亭时，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山脚。人工湖和喷泉在阳光下缩成了一个小点，喷泉的水花散成一片模糊的银光，融入秋日的光影里。一阵风吹过，带来山间草木的清气。
　　林疏月静静地看着。加入环保社的功利算计，喷泉边的观察“误判”，此刻都显得遥远而微小。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高中窗台上那盆在平静注视下悄然抽出嫩芽的绿萝，海边石洼里那昙花一现的逆流旋涡，还有……刚才孩子们专注地盯着蚂蚁时，眼底闪烁的光芒。
　　对她来说，实验室的精密仪器，是她探索未知的“刻度尺”，能丈量最细微的扰动。
　　但也许，在这浩瀚宇宙的宏大叙事里，孩童眼底那未经雕琢的专注，那对蚂蚁搬家的纯粹好奇，是另一种更原始、更普遍的“刻度尺”——它们丈量着生命与万物之间，那最初、最本能的微弱连接。她的实验室探索，和孩子们对蚂蚁的观察，本质上，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尝试解读这世界纷繁表象下，那些微弱而真实的低语。
　　她转过身，继续向山顶的凉亭走去。风吹动她的头发，登山鞋碾碎枯叶，叶脉碎片嵌入鞋纹——那是山野自有的精密编码。精密实验室是她的战场，但此刻脚下这座喧闹又生机勃勃的山野公园，这片承载着孩童好奇与落叶叹息的土地，也以它自己的方式，提醒着她探索的广阔与平凡中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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