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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始无终
宁苦甜迎着我惊讶的目光,弯起眼睛笑了笑,显得温良无害:“嘴里不干净,不值得殿下污了耳朵。”
他手掌轻轻一翻,残魂一阵颤抖,愈来愈烈,魂体中涌出万千碎片汇集于他掌心,慢慢凝聚成一团光润的灵体,随后魂魄彻底凝滞,死气沉沉地趴在了原地。
宁苦甜将灵体递到我眼前,温和道:“殿下想知道什么,从他的记忆里直接看也是一样——只是提取记忆他要受些苦楚——我本来不想这样做的。”他轻轻笑了笑,歪着头看我,像是在向我要点安慰。
我没多说什么,伸手接过那团灵体仔细探查,灵体表面四处流转着不同人影场景,记忆如流水,匆匆不留人,叫人目眩神迷。
我刚想将神识潜入这团灵体中一探究竟,宁苦甜就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神识也从他眉心溢出:“我和殿下一起吧。”
凝聚了一个人一生记忆的灵体,自然有许多繁冗无章的片段占据视线,我凝神望去,在一片沉沉雾霭中直接选中最后几个片段。
那就是他所说“云舒屠城”的最后一刻。
宁苦甜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边,与我一同站在虚空之中。
地面上云舒正在认真刻画法阵,每一笔落下都带着虔诚的决心,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法阵最终被书写完成。
画好后,他——或许是,她——直起身子,指尖一错,捏了个法诀,法阵应和着发出阵阵嗡鸣,她如释重负,吐气不语。
她身侧站着那个从法阵中逃脱的仙修,他满意地看着云舒和地上法阵,笑容里藏不住得意:“好!好!不愧是名动天下的云舒!”
云舒淡淡笑着,回应道:“万事俱备,师兄可以唤人来了。”
那仙修走近几步,伸手搭上云舒的肩膀,却不是稳重托付,而是一边缓缓揉捏她的骨骼,一边带着一种隐秘的笑容道:“事成之后,你的修为便能再进一层,我想要的东西,是不是也该给我了?”
“自然,”云舒轻声说,“我也早就想用尽一切办法......”她转头瞥了一眼被称作师兄的人,眼神居然带着钩子,“助师兄更进一步呢。”
她此刻魅惑妖娆,几乎叫我认不出她是那个在无情仙狠厉杀招中死命抵抗的勇士——还是说,这才是她?
那仙修克制不住笑意,另一只手轻轻在云舒腰上拧了一把,又覆上她腰眼缓缓摩挲,低声笑骂一句:“......小妖精。”
云舒垂眼看向法阵,却勾起嘴角轻轻催促:“快找人来吧,事不宜迟。”
这话用她轻柔的语调说来简直带着某种暗示,隐晦的、私相授受的、颠鸾倒凤的淫靡欢喜通过这句话在仙修的脑海里完成了想象,他笑得更狂妄,手重重地抚过云舒后腰,云舒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然后他快步走了出去。
随着仙修离去,云舒在我的视线里也慢慢模糊,我努力回望,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她慢慢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肩头微微颤动,似乎是哭了——这也是她吗?
宁苦甜的手落在我肩头,安抚地轻轻拍了拍,我才意识到我的肩膀一直紧绷,此时都有点僵硬了。他收回手,示意我看向法阵的运转。
那仙修似乎在城中地位极高,一声令下便召来几十个修士,浩浩荡荡围在法阵八角。随后他们各自捏起法诀,浩荡灵力从边缘浸润,慢慢将整个法阵笼罩在内。仙修自己也没有置身事外,他的实力显然很高,身上灵力鼓荡,几乎要压过一众修士。
“此事若成,我这座城必将成为人间仙门,天下人都要跪倒仰视!”他自负地笑,而身周那些实力较弱的修士已经一个接一个倒下,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足和奉献的笑容。
云舒也踏入法阵,她身上爆发的灵力比所有人更高,原本平和的灵力涌动在她加入后瞬间暴虐,气势狂猛刚烈,以法阵为圆心,荡开层层涟漪,逐渐覆盖了全城。
云舒在淡淡地笑,那仙修在得意洋洋地笑,其余人都已经没了声息。
最后云舒伸手,在法阵中央划下一道奇异的轨迹,整个法阵连同整座城池都颤动了一下,荡开的涟漪猛然收缩,瞬间回归法阵中心,如同风暴聚拢,将那为首仙修的灵力也席卷了不止一半。
“你!”那仙修愤怒地想要制止,但指尖的力量还比不上云舒身侧些微灵力溢散,云舒轻轻一推,便将他推进法阵正中,她轻声道:“此阵已成,要破此阵,先杀阵眼。”
从仙修被她推进法阵的那一刻,他就变成了阵眼。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那仙修破口大骂,“是我收留了你!我给了你接触神界的机会!”
云舒并不与他争论,只一心一意催动法阵,灵力流转不停,四下都已陷入静寂,城中百姓生息皆不可闻。
我皱眉探查,发现满城百姓都陷入了昏睡,却并不像仙修所说,被云舒屠尽。
云舒正在动用所有力量完成一道极其困难的法诀,她每变换一次手势,神情就更痛苦一分,但这并不能阻止她坚定地做下去,这满城沉睡的生命将自己这一刻的灵气都献给了她,一条细微的缝隙从天边显露,隐隐约约神界光华透过这道缝隙落向人间——我的心猛然跳动起来,这就是......云舒去往极乐天的方式。
那仙修急得几欲吐血,不知是因为自己筹谋多时的计划覆灭,还是因为看到云舒即将步入神界,他脸色骤然阴沉,咬牙切齿地念出最后几个字:“......这可是你逼我的。”
他一掌击在身下法阵,作为阵眼,果然也同样受到重击,喷出一口血来,于是顺手蘸着血在空中写写画画,法阵逐渐从云舒灵力纯净的淡金色变成黑紫,这不祥之色迅速蔓延至全城,又在眨眼之间回归他手中,成为一股肆虐的风暴,被他操控,追着云舒的身影而去。
此时全城生灵已无半分生气,所有灵力都被他暂时掠取,用来阻截云舒的行动。
云舒被那道恐怖的灵力之流裹挟着停下脚步,她看向法阵中心的仙修,言语之间毫不掩饰鄙夷和蔑视:“松手!你要让全城的人给你陪葬吗!”
“就算他们都死了,也是你杀的!”仙修声嘶力竭,这个新的法阵正在掏空他的身体,甚至吞噬他的灵魂,但他死死盯着云舒,“你要么乖乖回来,把该做的事做完,要么,就让这些人替你付出代价!”
“你不是温柔吗?不是善良吗?”他面目狰狞地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舍得杀光这满城百姓!”
云舒静静地站在天地之间,过了很久,才慢慢转头看了一眼天边那道裂口,她费尽心力破开的通天路已经快要闭合了,神界不会留给人间太多机会。
她扬起手,重重地向前劈砍。
风暴在她力如千钧的攻伐中不住哀鸣,细细听来都是千万个凡人的呐喊与哭叫:
“发生什么事了?妈妈!妈妈!”
“救我!”
“好疼啊!这是怎么了?”
“神啊,救救我们吧!”
“别杀我!别杀我!”
我轻轻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做点什么,被宁苦甜拦下,他温柔但坚决地抓住我的手腕,冲我摇了摇头,意思是木已成舟,无法挽救了。
我回过头看着云舒,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劈砍的力道却越来越重,每一道落在风暴上的攻击都如同落在她自己身上,让她颤抖得像是正在被无穷尽的天雷狂轰,灵力混乱,神识不清。
最后她终于劈碎了前行的障碍,风暴四散,扑了她满脸血灰。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下方死寂的城镇,眼神无悲无喜,然后手一抬,一道凌厉的剑芒破空而去将那仙修深深地钉在地上,他大口吐着鲜血,眼睛里写满了愤怒和悔恨。
云舒的身影消失在那道裂缝之后。
神界显露给人间的机会到此终止。
世界重归完全的静寂。
我睁开眼睛,冥河的天色仍然昏暗阴沉,除了流水潺潺,连河底挣扎的灵魂都没有发出声音。那仙修残魂还瘫软在我身前地面上,看不出半点人形,却叫我无端觉得恶心。
宁苦甜几不可查地挪动身体,站在我身前,挡住了我看向那块污糟烂泥的视线。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语气怜惜:“还好吗,殿下?”
我后撤了一步,觉得头有点晕,想坐下来休息片刻。宁苦甜没有再靠近我,只是幻化出一套座椅承托着我安稳坐下。
很多问题此刻都有了答案,例如云舒并没有屠城,她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入极乐天,而她进入极乐天没多久应该就被太一发现了,于是最后只来得及将力量传给我,又留下一句遗言。
但更多的问题正在出现,她为什么一定要进入极乐天?哪怕自己背上满城生灵的血债?她要我救的到底是谁?
那段记忆里,她的实力很显然比所有人更强大,如果只是厌恶仙修的触碰打搅,直接离开、甚至杀了他也不费吹灰之力,但她忍着鄙夷和嫌恶做了这么多事,最后却送自己走上了死路。
她是不是......特地来见我一面?
我闭着眼睛思考良久,直到听到宁苦甜衣摆的窸窣轻响才如梦初醒一般睁眼。
他轻手轻脚在我身边坐下,却刻意离我远了些,两人之间足以再坐下一个韶光。
“你怎么看?”我问他,眼神落在前方,原本那道残魂已经没了踪影。
宁苦甜顺着我的视线偏头看了一眼,平静地说:“不洁之人,我已经处理了。”
“至于云舒,我不了解她的过去,不敢揣测,”他说,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但她实力强大,却被什么东西制约,很令人惋惜。”
“真是个八面玲珑的答案。”我勾了勾嘴角。
这样和宁苦甜静静地待在一起,坐久了,居然有种时光静止的错觉。
我在陷入凝滞的永恒之前先打破了沉静的氛围,随意问他:“所以冥河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他笑了笑,眼神却狡黠,伸手一指,河中千万亡灵齐齐挣出水面,奋力狂呼,震撼心神,几乎叫我屏住呼吸——这片世界此刻一点都不冷清了,简直像一处杀伐不断、流血漂橹的战场,哀号、哭叫、呐喊混成了一锅粥。
“万年冥河水,生死不回还,”他轻描淡写挥手,那些亡灵就默不作声地落了下去,他的语调几近冷酷,“亡魂不知生死,才费尽心力挣扎,冥河主人就是告诉他们真相的人。”
“只是这样而已?”我反问。
他笑得欢悦:“自然不止。”
河中水突然在他的笑容中开始倒流,无数亡灵被不可抗拒的力道冲刷游走,张开嘴却没再发出声音,我狐疑看向他,他解释道:“他们太吵了,所以我会用一些小法术让他们安静。”
“你看。”他的声音温和,眼神却飘了飘,示意我看向河流尽头。
那里没有尽头,我转头看向河流的另一边,那里也没有起源,我四肢冰凉——冥河是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的无根之流。
他转头看我,情意缠绵几乎要溢出眼眶,我陷进这样的温柔乡里,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细语:“殿下不必担心,不论冥河如何流转,它的尽头仍是起点。”
“此门一入,生死不返。”裁决一字一句,从他嘴里落地生根,每个字都在河水暴动之上施加威压,直到最后一个字出口,整条河如同陷入时间的空滞,在完整的静止后以一种倾泻的姿态重新奔流向来时的方向。
我轻轻吸了一口气,这笑容似真似假,可威严睥睨众生,难怪韶光说他身上的味道很不舒服,那是万年轮回路上永恒的孤寂、审判、掠夺和给予。
“冥河主人是真正执掌生死轮回的人,是吗?”我这样问,但心里已然有答案了。
他又弯起眼睛笑,不反驳,却补充道:“哪怕执掌生死,也仍然在天道的限制之内;”过了两秒,他又悄悄伸手过来,握了握我的手,他掌心温热,语调无辜又娇气,“殿下应当能感受到,即使这是死神的身体,也还是温暖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果然是暖的。
他喜不自胜地看着我,却没有再继续靠近和试探,仿佛只这一瞬就足矣。
我起身理了理衣摆,冥河的路走到尽头仍是起点,我必须要回到无极海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你还没有说,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忙。”我低声问他。
他没出声,我一转头,他还坐在那里,莹润肌肤在昏暗背景中闪烁着幽幽冷光,像一颗遗落在深渊里的宝石,我的目光在他身上久久停留,他也深深地回望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殿下去秘境遗迹的话,请带上这个吧。”
一枚戒指从他掌心飘向我,我没有接。
“这是我的法器,”他无奈地解释,“上面有我的一点神识气息,殿下带着它,才能找到我遗落在秘境里的那一角魂魄——不会对殿下有损害。”
“你的魂魄在秘境遗迹中?”我皱起眉。
“只是微弱的一缕残魂,找到自然最好,找不到......我便会找其他方法补足七魄。”他笑了笑,不怎么在意的样子,但神情却些许僵硬,“只是我身处此地无法脱身,无极海此时又只有殿下能出入自如,就算再不愿殿下为我劳神,也不得不开口求助了。”
我点点头,取过戒指顺手卡在了拇指上,却想起还有一问:“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
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上,很欣喜地道:“殿下戴着这戒指......也很美。”
我微微低头注视他的眼睛,等他给我一个答案。
他接触到我的目光,反而向后靠了靠,语调略带了些冷意:“成为死神,便走不出去这里,殿下可以理解为,这也是天道。”
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说辞——“成为”死神,他的意思是,他以前也并不是死神,那他以前是谁?
他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是在一万三千年前成为现在这个角色?
一万三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我知道过去的事情他不会给我答案了,我只能猜测,却不能宣之于口。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他又温柔地开口安抚:“殿下宽心,无论何时何地,阿宁都会站在殿下这边。”
我垂下眼,最终问了一个与我和他无关的问题:“姬子、嬴烈,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才用幻形现身吗?......天道?”
他像是有些生气,又无奈地笑着,调侃道:“殿下在我这里,心里却想着其他人,我可真是......”他歪了歪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我沉静地望着他,他慢慢收起笑容,最终答道:“......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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